待杨远翎赶到翠烟楼寻得叶长枫的时候,叶长枫正架着账房先生的单照镜,手握一卷书对着阿钰指点江山,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外站着的杨远翎。
杨远翎:“…”
叶长枫不说读过万卷书,可多少肚子里还是有些文墨的。加之不能习武之后,闲得无聊时他便常常拿着卷书翻来翻去。自大如叶长枫这般的人常常慨叹满腹经纶无处施展,碰巧见到了个阿钰这般的备考书生,他便端起了长辈架子,厚着脸皮对人家指指点点。
阿钰倒也是个踏实孩子,叶长枫在眼皮底下装模做样他倒也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念自己的书,偶尔停下笔来听叶长枫唠叨两句不知所云的之乎者也。
杨远翎站了许久,叶长枫也没有搭理他。宫里事情堆积如山,心里不存事的万岁爷却脚底抹油跑到了青楼里教人念书——这听起来有些滑稽,所以杨远翎深感自己有义务制止叶长枫再无理取闹下去。
他轻咳了一声,走进了房间。叶长枫被脚步声惊动,从书中抬起了头,一只架着镜片的眼睛被放大了些许,看着颇有些不协调,很是滑稽。
“回去。”杨远翎先是朝阿钰和叶祁枫点头致意,然后立刻板了脸对叶长枫低声喝道。
叶祁枫心知肚明地垂眼装作无事发生,阿钰却好奇地看着眼前这谪仙一般的人冲着自己的“一日之师”撒闷气。
叶祁枫在他的后脑勺上一按,悄声道,“安心读你的书。”
叶长枫取下单照镜,斜眼躲过杨远翎的目光,赌气道,“不回去。”
“听话,”杨远翎蹲下身子,视线同叶长枫平齐,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毛孩子,“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做。”
“我不。”叶长枫撇嘴,“你们都比我有能耐。”
好脾气如杨远翎听到这混帐话,也不由得蹙了蹙眉,“这话可说不得。”
说着他便上前拉过叶长枫的手腕,将人像拔萝卜一样从椅子上揪了起来。
“放开我!”叶长枫怒道,“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杨远翎不再理会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拉着叶长枫出了门往楼梯走去。杨远翎的手劲很大,很快叶长枫的手腕上就红了一圈。
“你他妈放开!”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叶长枫这头小怪物。杨远翎拉着他走出了翠烟楼,叶长枫本就心不甘情不愿,被杨远翎折腾得越来越恼火,他不想朝杨远翎发脾气,却还是忍不住甩开了杨远翎的手。
花街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似乎连空气都安静了。吃瓜看戏的闲人从大清早就遍布长安城,见这里有人吵架,很快四周就围了一圈人,水泄不通地堵在翠烟楼门口。机智的小贩在八卦的空气中嗅到了商机,推着小货车挤进了人群,买起了干果茶水来。
杨远翎看着叶长枫,这小子好端端的发什么疯。他仔细想了想,怕不是昨天晚上李绩对他说了什么。
一想到此,杨远翎的心里又颇不是滋味。
“你不跟我走?”杨远翎问道。
“不走!”叶长枫眼都不眨一下。
“由不得你。”杨远翎健步上前在叶长枫胸前两处大穴上一点,打横抱起他大步朝停在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看热闹的人群齐刷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刺激的么。
叶长枫瘫倒在杨远翎怀里,他“呸”了一声,俊俏的脸涨得通红,可身子没了知觉,酸麻阵阵使不上力气,任由杨远翎把他塞进了马车。
难听的话他骂不出来,看着杨远翎那张脸,话到了嘴边就都咽回去了。
叶长枫十分懊恼,为什么他就栽在了杨远翎手里,结结实实的,跑都没得跑。
马车慢悠悠驶离了人群,叶长枫身上的穴道也在自己慢慢解开,他吃力地动了动嘴唇,语气有些沮丧,“…有我在就没好事,我不想回去。”
“没有的事,不许乱想。”杨远翎帮叶长枫拗了一个看起来十分舒服的姿势,却不急解开他身上的穴道,“是不是李绩昨晚又对你胡说八道了。”
叶长枫的声音蓦地低了许多,他生硬地摇了摇头,“…不是胡说八道,他说的对。”
“嗯?”
“我不适合当皇帝。”叶长枫扯扯嘴角,“太傻。”
这回轮到杨远翎沉默了——因为他和李绩的想法一样。
可他没有说出来,说出来也没用。世子才三岁,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除了叶长枫,也再没有其他人能够接过这个看似风光实则千斤的光鲜重担。
龙椅之下,就是万丈深渊。
纵使杨远翎千般万般舍不得,可到头来也没有办法。
见杨远翎不说话,叶长枫却十分释然地笑了笑,“你也这么想,对不对。”
“…”杨远翎温吞地否认道,“没有。”
“你没有退路,”他又道,“无论多少个人说你适合与否,那黄金椅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坐,不坐也得坐。”
“你一时兴起跑得不知所踪,倒是图了片刻的爽快,可你是否想过,今后若是日日如此,江山社稷又将能得几时的安宁。”
“…”叶长枫被杨远翎这番十分具有高度的谈话臊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耳垂通红,脸颊也是红扑扑的。杨远翎的手指抚上来时,带了几分凉意。
“再忍忍,”杨远翎解了叶长枫的穴道,将他轻轻地搂在怀里,“我知道你很辛苦。”
“我会一直陪着你,多苦多难我都会陪着你。”
“等栾儿长大了,有出息了,我就带你走,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到时候我们什么也不用顾忌,你拿着你的剑,我背着我的琴,哦对了,再捎上点你酿的桂花酒,浪迹天涯一辈子,我都乐意。”
“或者我们买个小院子,种一棵银杏树,再种一棵桃花树,那样也很好。”
叶长枫静静地听着杨远翎的天马行空,突然觉得心里一甜:自己这几年来的感情始终都是磕磕绊绊的,一次又一次无知地辜负了把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就算如此,杨远翎还一直惦记着这个卑微又懦弱的叶长枫。
杨远翎投入的感情越深,越让叶长枫心里觉得愧疚。
他抬起头,轻轻地在杨远翎唇上碰了碰。
“对不起。”叶长枫轻声道。
杨远翎摇了摇头,莞尔道,“没关系。”
杨远翎的心里住着一个叶长枫,渐渐地,叶长枫的心里也走进了一个杨远翎。
末了是一个缠绵悠长的吻,他欠杨远翎的东西太多,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还,怕是一辈子都要搭进去了。
...
新会郡靠海,今天吹来的海风颇有些不对劲。风里带着海水的腥味,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压抑感。渔民们早早便收工回家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
今天的风有点邪,老渔夫抽着水烟袋,看着海天交接的尽头意味深长地说,早点回家,不是啥坏事。
傍晚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漂来了一艘商船。那是一艘装修精致的外国商船,船身上勾勒的花纹精细繁密,船头雕成了一个讴歌的女子,长发飘扬在海风里。
没人见过这艘奇怪的船,都站在岸边瞅着它慢慢地驶过来。
商船放下了船帆,破破烂烂的飘摇在桅杆上,船头爬上来一个人,手里挥舞着一面红色的旗子。
“那船出事了。”老渔夫放下了水烟袋。
“让它靠岸么?”有人问。
有人说让,也有人说不让。不明不白漂来一艘外国船,谁心里都没谱。
“让它靠岸吧。”争论了许久,德高望重的老渔夫说道,“不过大家都小心着些。”
…
女子在讴歌,头发在傍晚的海风里飘摇。
新会郡沿岸清澈的海水被染成了红色。
天一点点暗了下来,小小的渔村中火光冲天,把乌黑的云彩染得通红。
往日温软柔美的船歌没有了,海盗们醉酒时的叫骂和狞笑充斥在这片土地上。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天边又驶来了几艘一模一样的外国商船。桅杆上挂着的,是西洋波尔图的国旗。
西北防线脆弱不堪的时候,南边的大门,也被毫不留情地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