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杨远翎并没有带着叶长枫去找李绩。叶长枫在弘文馆等着杨远翎办完手中的事,两人默不作声地一道回了宫。
马车上两人并肩而坐,叶长枫挑开车帘,眼神漫不经心地到处乱飘。杨远翎拉着他的手,将叶长枫清瘦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
“远翎。”叶长枫闷声道。
“怎么?”杨远翎应道。
“我是不是很懦弱。”
“没有,”杨远翎凑过去用鼻尖蹭了蹭叶长枫的侧脸,笑得很温柔,“不要这么想,这很正常。”
“而且…”叶长枫垂眼,“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杨远翎的呼吸一滞,低声不温不火道,“什么意思。”
“…”叶长枫脸上一红,轻轻在杨远翎唇上碰了碰,“我的心里还有他…所以我不敢见他。虽然我和他已经结束了,但是我不能立刻爱上你,于情于理都不可以…这对你不负责任。”
杨远翎静静地听叶长枫吞吞吐吐地交代完,他摇了摇头,在叶长枫耳边道,“既然你现在不爱我,为什么这几个月来我吻你,抱你,要你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你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叶长枫咬唇,耳根涨得通红,半晌之后他缓缓道,“我在试着爱上你。”
未等杨远翎说话,他又道,“我没有把你当成谁的替代品,我想…学着一点一点回应你的感情。你或许会认为我很差劲…所以如果你想结束这段糟糕的感情,我不会说什么,你随时可以离开,爱上别的人,过你想要的生活。”
“我这种自私又软弱的废物,活该自己一个人。”叶长枫苦笑,“你们谁都没有错。”
几个月以来叶长枫从来都没有同杨远翎讲过这么多话——除了公事照谈,叶长枫很少和杨远翎提起感情的事情。热烈地亲吻,疯狂地□□…虽然如此,可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对心里的秘密闭口不谈。
杨远翎心里很满足,而且很感激:叶长枫在试着爱上自己。
不求其他,仅仅有他这一句话,杨远翎便觉得此生无憾。
平静如水的杨远翎霎时觉得心上波澜起伏,他的眼眶有些发红,背过脸去,悄悄用袖角揩了揩眼角。
好没出息,杨远翎心想。
“你怎么了?”叶长枫问道。
“没什么,”杨远翎摇摇头,朝叶长枫笑了笑,“谢谢你。”
柔肠百转万般思绪化成了一个浅浅淡淡的吻,烙在两个人的心坎上。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
午膳之后叶长枫倚在杨远翎怀里打盹。天气渐渐转热,可叶长枫的手还是很凉,按理只用穿单衣的季节里杨远翎还是在他身上加了件披风。
叶长枫睡得难得踏实,杨远翎不想打扰他,手里拿了卷书看着,身子连动都不动一下。
窗外不识趣地飞进一只麻雀,在窗棂上蹦来蹦去叽叽喳喳,歪着脑袋看着杨远翎。杨远翎抬手悄悄挥了挥,麻雀看了他一眼,又长鸣了一声展翅飞走了。
怀里的叶长枫动了动。
“…”他慢慢睁开眼睛,语气懒散道,“我怎么睡着了。”
“吵醒你了,”杨远翎道,“去床上睡吧。”
叶长枫坐起身摇了摇头,“没事,不用了。”
他从小盒子手中接过了一块温热的手巾胡乱擦了擦脸,头发乱蓬蓬的束在脑后,眼神之中满是半梦半醒的倦意,活像个刚从睡梦里被揪出来的半大小孩。
半大小孩看到桌上如山的奏折之后,混沌的眼神立刻清明了起来。
叶长枫不是个勤快人,奈何活儿就摆在眼皮下面,桌上的笔又不能自己动。
“不再歇会儿么?”杨远翎问。
“算了,”叶长枫在心里快速斟酌了一下,还是提起了笔,“今天不早批完晚上又得熬上半宿,我可不想折寿。”
杨远翎点点头,“忙完了叫我。”
“知道了。”
如今叶长枫阅历经验都较往日丰富了许多,鲜少在政事上过问杨远翎的意见。杨远翎也识趣地能回避就回避,给叶长枫留得足够的空间,让他一个人仔仔细细地想。
杨远翎倒了一杯茶留在桌上,起身出了蓬莱殿,往御花园去了。
叶长枫先前还能拿剑的时候在花园里扎了两根木桩习武,现在他已不能再用,这两根木桩就理所应当归了杨远翎。木桩上满是累累的剑痕,在御花园的一片花团锦簇中格格不入地立了三年多,叶长枫舍不得挪走,杨远翎也舍不得挪走。
叶长枫忙完手里的活,天色已然将晚,这才想起来杨远翎还被晾在外面,这么久了也不知他在做什么。叶长枫一个人出了蓬莱殿,顺着小路走进了御花园,在木桩旁边的小凉亭里看到了杨远翎。
还有李绩。
三年没见,李绩的身形愈发得瘦削高挑,眉目英俊无俦,较之以往显得更加成熟。
脸颊上的那道伤疤不深不浅,划在了叶长枫的心窝里。
叶长枫怔了怔,倒吸了一口冷气,闪身躲在了院墙后面,他的心跳得很快,脑中的历历往事飞闪而过。
他悄悄探头朝那两人看去,杨远翎和李绩对坐在亭中,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们会说什么?叶长枫猜不到。他慌乱地扣紧了手指,不安地绞弄着腰间玉佩上的流苏。
李绩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警觉地朝叶长枫藏身的方向看过去,欲要起身,却被杨远翎拦住了。
“让他在那里站着吧,”杨远翎轻声对李绩道,“他若是想过来,早就来了。”
“他不想见我。”
“嗯。”杨远翎承认,“你若有什么话想告诉他,我可以代为转达。”
“没有…没什么。”李绩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话想说。”
“好吧,”杨远翎颔首,“那你进宫来又是为什么。”
“…”李绩沉默了片刻道,“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虽是公事理应奏上,但是告诉您应该也是无妨的。”
“说。”
“收复西北三州,”李绩道,“我想亲自率军出征。”
“你的腿能行么,”杨远翎神色间颇有些为难,道,“徐夫人捎过口信给我,说你…总之你考虑清楚。”
“无妨,”李绩摇摇头,“本就是应该死在战场上的人,当初就没想保住这条左腿。”
“不可以!”叶长枫失口叫道。
杨远翎和李绩都是一惊,一同朝叶长枫看去。
藏已经藏不住了,他从院墙后面走出来,扶着花园拱门一旁的回廊立柱,蹙眉看着李绩,末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难堪的微笑。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滑稽。事已至此,早就已经不能回头,如今的挽留也只是可笑的惺惺作态。
李绩看着叶长枫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愤懑,还有隐隐约约的恨意。他恍若一匹愠怒的战狼,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叶长枫。
那个眼神让叶长枫不寒而栗。
——他变了,叶长枫看着李绩的眼睛悄悄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