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枫和杨远翎折腾了一晚上,直到天蒙蒙发亮的时候才沉沉睡去。只是闭眼刚没几分钟,叶长枫又被杨远翎叫醒了。
“…你又要做什么。”叶长枫揉揉眼睛,睡眼朦胧地看着杨远翎,声音里满是倦意,似乎很是不满。
杨远翎疼惜地摸摸他的脸颊,然后不轻不重地一拧,笑道,“陛下该上朝了。”
叶长枫先是发了许久的愣,然后突然回过神来,反手就往杨远翎身上扔了个枕头,怒道,“你知道今日要早朝还把我作践成这样!”
“…不能怪我啊。”杨远翎失笑,被枕头砸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陛下搂着我不撒手,哭着求欢的样子实在让人心软。”
“闭嘴,”叶长枫抬起袖子捂住脸,“别说了。
杨远翎笑而不多言,起身下床唤小盒子进来伺候叶长枫更衣,自己在一旁不紧不慢地长衫罩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他官阶不够自然不能上朝,不过弘文馆里还有些旁的琐事要他处理,所以把叶长枫送走之后,他也要快马出宫办自己的公事去。
“前些日子整理了一批春闱时候出彩的文章,今日弘文馆先生们要再过过目,”杨远翎从小盒子手中接过玉佩,单膝跪地替叶长枫系上,轻声道,“到时送到宫里,你也留心挑些好的出来。”
“好。”
“我可能会晚些回来,药要按时服,冰糖就不要放了,忍一下。”
“知道了。”
“累了就把手头的事情放下来歇一歇,若有什么难处就问问那些有经验的老臣——昨日你还向他们撒气,既然知道错了就赶快好好缓和一下关系。”
“嗯。”叶长枫一一应下了杨远翎的絮絮叨叨。他点点头,伸手在杨远翎手臂上轻轻拉了一把,示意他起来。叶长枫原本就想客气客气做做样子,谁知杨远翎起身之后握住了他的手,把他往自己的怀里带去。叶长枫身子不稳,结结实实地栽进了杨远翎怀中,霎时一张俊脸就红到了脖根。
“…”杨远翎身上清淡的檀香是如此得熟悉,叶长枫垂眼,小声道,“知道了,不用担心。我不是小孩子。”
杨远翎又抱了一会儿,还是恋恋不舍地把叶长枫松开了。叶长枫向后退了两步,朝他微微一笑,转身绕过了屏风,出了蓬莱殿。
方才宫女送来的早膳还在桌上放着,叶长枫最喜欢的莲子粥还冒着氤氲的热气,没有被动过。杨远翎坐在桌边,伸手拿过勺子一下一下地搅弄着碗里的粥,直到热气完全消失。
叶长枫吃饭的时候总是会走神,勺子停在半空中,眼睛盯着粥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时手里攥着勺子,眼睛还往一旁放着的折子上瞅,粥碗打翻了都不知道,手被烫得通红。
所以杨远翎每日起得都比叶长枫略早些,帮他把早膳时候滚烫的莲子粥一点一点地弄凉。
叶长枫从来不知道这些,杨远翎也从来没有同他提过。
但是杨远翎很满足,能为他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就足够了。
...
朝会开到一半的时候,从太原跨马加鞭送来的战报飞驰进了丹凤门,送到了叶长枫手里。
镇国大将十万铁骑半月前同来势汹汹的突厥骑兵在雁门关以北激战四天,李敏一箭射死了弯刀狼麾下的得力干将叱拨,大挫其锐气,将突厥二十万大军生生逼退回了寰州,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战报一出,满朝沸腾。
旁的政事无论再怎么重要,此时此刻也都被放到了一边,众人欢呼雀跃,齐声高呼万岁。连年过古稀的老臣都笑得像个孩子,握着同僚的手一个劲地晃。
挫败了四五个月,被北蛮屠城杀戮的屈辱感终于被清扫一空,无论是长安庙堂之上,还是朔雪漫天的西北,这一场久违的胜仗鼓舞了所有人的士气,让已经绝望的人看到了漫漫长夜之中的一点久违的星光。
那天叶长枫也很高兴,散朝之后他就赶到了弘文馆去找杨远翎。
“我听说了。”杨远翎提笔写完了手头的文书,抬眼朝叶长枫笑道,“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方才政事堂会中兵部户部的官员都和我提了,”叶长枫道,“我们应当一鼓作气一举反击,把失了的三座城慢慢拿回来。”
“西北三州易守难攻,加之化雪后的桑干河河水上涨,旱情得到减缓,水源充足,不说粮食充盈富余,起码自给自足应该没有问题。”杨远翎想了想道。
“所以如果要打,就要快,速战速决,”他又道,“若是晚了个把年月,待粮食都长出来了,到时可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你有收复河山的志向和心气,我自然不会拦你,而且会帮你,”杨远翎笑了笑,“不过你要想清楚,点哪位大将出征,带多少兵,辎重配给多少,战术又是什么…考虑的事情有很多,而且最重要的就是快,既快且妙,再能反将一军,乘胜追击。”
叶长枫点了点头,沉思了许久。杨远翎见他不说话,又道,“怎么,犹豫了?”
“没有。”叶长枫摇头,“你说得很对,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你我都不是用兵良将,如今说的这些都是纸上谈兵,”杨远翎道,“以我的身份不方便在三省六部里来回走动,所以你可要长心多往兵部去,兵部不乏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师,不耻下问,定有所获。”
“…”叶长枫还是不说话。
“又在想什么。”杨远翎嘴上这么问,其实心里以对叶长枫所想猜了个大概。
“我想下午去找找李绩,”叶长枫心想,“和他谈谈。”
果然,杨远翎心下了然,自己猜得一点也不错。
“可以。”他果断道。
“过去的旧事不谈,既然都放下了,再纠缠不休也没意思了,”叶长枫怕杨远翎多心,忙解释道,“若他还肯认我这个皇帝,我便问问他对此事的意见和想法…毕竟这些年以来长守西北的将领现下也只有他在长安。”
“我没有多心,”杨远翎道,“你这么想很有道理。”
说罢他拉着叶长枫的手出了书房往弘文馆外走去。
“做什么?”叶长枫问道。
“你不是要见李绩么,”杨远翎道,“我带你去。”
叶长枫的脚步一顿,与杨远翎十指相扣的手微微缩了缩。
杨远翎无奈地转头看他,叶长枫也望着他,嘴唇颤了颤,挤出了几个字,“现在么…算了。”
“你在害怕。”杨远翎道。
“我没有。”
“分明就是,”杨远翎的拇指在叶长枫的掌心里打了个转,“手心里全是冷汗。”
...
李绩半靠在校场的大树下,打了个寒战。
似乎有人在背后议论他。
李绩浑身上下不自在,他抱着自己的长枪闭着眼睛休息,总觉得哪里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头顶飞过了几只鸽子,在将军府正房的屋顶上停留了片刻,咕咕咕地飞走了。他抬眼朝房顶看去,正好瞧见了趴在瓦片上朝他探头探脑的叶祁枫。
俩人眼神对了个正着,叶祁枫吐了吐舌头,跳下了房顶,缩在一棵大树后面瞅着李绩,看起来怯生生的。
也是,两次来人家家里,都不是光明正大从门进来的,再怎么说,脸上也挂不住。叶家堂堂四少爷成天学梁上君子飞檐走壁潜入私宅偷窥,传出去能让那些吃瓜闲人笑话一辈子。
“叶公子有事么。”李绩问。
叶祁枫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你了?我担心你?我只是路过掏鸟窝?你家屋顶的瓦片很好看?
左思右想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沉默,一双大眼睛看着李绩。
“…”李绩被他看得没脾气,摇摇头叹了口气,“进来吧。”
“哦。”叶祁枫吐了吐舌头,跟着李绩进了屋。
两人还坐在上次的位置,李绩给叶祁枫泡了一壶茶,雨前龙井。
“那个…”叶祁枫握着茶盅的手指紧了紧,“镇国将军大捷,你听说了么。”
没话找话。
李绩扬了扬嘴角,“听说了。”
“哦。”叶祁枫又点点头,喝完了茶盅里的茶,李绩又给他倒了一杯,他又喝完了,李绩没有再给他蓄满。
“我…我走了。”叶祁枫的神色有些慌乱,他朝李绩点点头,几乎是足不沾地地逃之夭夭。
李绩看着叶祁枫翻过了院墙,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其实他知道叶祁枫那天吻了自己,也知道叶祁枫之后翻墙逃走的时候不小心踩断了院子里那棵他最心爱的桃花树的树枝。
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少年表达好感的方式笨拙而且生涩,李绩不清楚,是不是如今的少年郎都像叶祁枫这般欲盖弥彰。
李绩并不反感,恰恰相反,他觉得这样的少年很可爱,笨得可爱。
和叶长枫当年的机灵缜密不同,叶祁枫就像一潭未曾被采撷,纯净无暇的清泉。
他永远不能爱上的一股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