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杨远翎那日于叶祁枫辞别离了望江楼,便匆匆往宫里赶。叶长枫现在真的是愈发让他挪不开眼,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他坐在车上,又拿出了那支羌笛左左右右地看着,面无表情,不知心里是如何想的。马车转了个弯,上了一座小桥,杨远翎撩开车帘,把羌笛扔到了桥下的小河里。
他眯着眼睛看着那两节破旧的老物件顺着河水飘远,渐渐地看不见影子,他才毫无留恋地放下了车帘。
这种做法对李绩实在是不地道,但是杨远翎实在不想做那个火上浇油的人。
干脆一辈子都不要知道了,杨远翎自私地想。
马车进宫之后杨远翎径直往蓬莱殿去找叶长枫,半只脚还没踏进宫们就听见屏风后面一阵吵闹,隐约还有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杨远翎,“…”他太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裳,绕过屏风正欲往里再走,迎面飞来的砚台直直朝着天灵盖就招呼了过来,杨远翎抬手一接,洒出的墨水溅了他满身——今日为了见人换了件新袍子,如今这么一糟蹋不知还洗不洗得净。
叶长枫一手支在桌面上,一手悬空抚在脸侧,喘着粗气身子抖得似筛糠。他怒目瞪向阶下跪着的一水儿官员喝道,“朝廷养你们是做什么的,身为父母官却想方设法搜刮老百姓的民脂民膏,如今西北打成那个惨状,朕就应该为你们是问,拿你们的头去祭奠那些死不瞑目的守城将领和平民百姓!”
皇上气得筛糠,下面跪着的人吓得筛糠。官员们身着各色官服,显然从上至下各个品阶的官都被叶长枫叫来训话了,众人跪伏在地连声说着“皇上息怒保重龙体”,可没有一个人敢抬眼对上叶长枫质问的目光——不管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若是此时多上一句嘴,怕是分分钟就要被这正在气头上的小皇帝送去见阎王。
偏偏有人不识相地说道,“回陛下,朝中派了大理寺和督察院前往朔州查办辎重流失一案,虽几位掌使被突厥人所杀,但是此行也并非竹篮打水。此时臣觉得陛下应该汇总信息,尽快亡羊补牢,将战地军需补足,将士们的未亡人抚恤也要做好,而不是叫来一众不相干的臣子在蓬莱殿内训话出气,耽误时间。”
叶长枫气结,伸手指着那年轻官员,“你…!”
屏风后的杨远翎眉梢一挑,他探了半个身子出来朝那年轻人看去,他倒好奇,是哪个胆子大的敢和叶长枫正面呛:说话的是个身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倔强的正气。叶长枫瞪着他,他也毫不畏惧地抬头瞪着叶长枫。
宫室内安静了一阵子,突然有人小声道,“…臣附议。”
一声末了,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臣附议”,叶长枫脸上一阵红,似乎被众官挤兑得下不来台。毕竟都是些在朝堂上待了几十年的老臣,无论再怎么说,心里也比龙椅上这位不到二十五岁的小皇帝有谱得多。没人敢吱声,害怕归害怕,主要还是不想再和年轻人较劲罢了。
“所言有理,”杨远翎从屏风后面出来,在一排排官员最后站定说道,“陛下且息怒三思。”
叶长枫不语,扫了他两眼,一挥袖子转过身去。众人识相地散了,只留杨远翎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站着。
叶长枫一手扶额低着头坐在桌旁,杨远翎上前握住了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按了按,柔声道,“半天不见,又发什么脾气。”
叶长枫缩回手藏在袖中,别过头去看也不看杨远翎,仿佛是在怄气。杨远翎哭笑不得,他觉得叶长枫撅着嘴闹情绪的沮丧模样这么多年来一点没变,像个孩子一般。他揉了揉叶长枫的脑瓜,叶长枫回头瞪了他一眼,嗔道,“别闹。”
“为君者理应不骄不躁,今日你叫来的都是一心为国为民的能人良将,本应该是好好相待的,你却拿着他们出气。本不是他们的过失,你还说了如此不中听的话寒了老臣的心。”杨远翎道,“不该。”
在突厥人进犯西北边疆之前,朔云寰三州之中朔州最为富足,西北少林区,春秋多风沙肆虐,冬天则是大雪压境,朔州前任府尹退任前带人植树造林,使得朔州城池常年葱郁不受沙尘风暴摧残,在西北荒芜之地呈现鹤立鸡群之态,就此百代,生生不息。
照理这本是件福泽万年的好事,奈何此任府尹就职之后,私自砍伐木材走私到关外,换取些灰色银财充私,不过两三年的功夫朔州四面的防风墙就被这位府尹大人一点一点换成了自己腰包里的银子。
这府尹是个守财奴,宅邸中的地下室里辟了好几个仓库装他那些银两,朝廷批来的辎重他只分给军队和百姓三成,余下的却是在私下做起了倒卖盐铁粮食的灰色勾当。附近州府收成欠佳时候,高价收购朔州的粮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朔州此次适逢大旱,粮食价格飞涨,府尹大人发了笔横财,但仍不知见好就收。仓库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可充饥的粮食却越来越少,待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富可敌国的堂堂府尹,竟然被活活饿死在了自己的金山银山上。
此次大理寺派掌事前去朔州查明了私伐防护林一事,又遇到了从城内逃难出来的流民,其中不乏曾在府尹宅院里打杂的长工,不少人都或多或少的提到了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在朔州城里不敢说,出了城,谁还会给这王八蛋留半点情面?这些均被掌事记在了随身的册子上,待整理妥当了便送到长安去。可未等折子写好,从长安来的这队人马便被突厥人劫道杀了个干净。
掌事临死前把染血的册子装在了一个小袋子里拴在了马缰上,老马识途,竟然一口气将这要命的情报送到了雁门关。幸好雁门关驻守的玄甲苍云军拦下了这匹受惊的老马,不然关乎一方山河安危的消息就要石沉大海。
朔州城一时半会儿进不去,藏在府尹私宅的金山银山不知道被突厥人挖空了没有。真正犯下滔天大罪的恶人已经早早送了命,想要再揪出什么别的罪魁祸首,如同大海捞针。
或许除了府尹,还有别人,但是既然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被翻了个底儿掉,那再一味地深究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心中的怨气无处可撒,所以幼稚的叶长枫才会对着一众清白地干了大半辈子的老臣泄火怄气。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迟了就是迟了,叶长枫不止一次心想。
如果自己能早点发现,就好了。
...
入夜叶长枫和衣而卧,杨远翎沐浴过后也在叶长枫身侧躺下。叶长枫瞅了他一眼,闷声拿了个枕头放在两人中间,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杨远翎一动不动。杨远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悄悄吹了灯,伸手给叶长枫掖好了被子。
“你今天去哪儿了。”叶长枫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格外清冽。
“见了个老朋友。”杨远翎道。
“你喝酒了。”叶长枫道,“我闻到了。”
“是。”杨远翎倒也不否认,他抬起袖子闻了闻,“我沐浴过了,现在还有么。”
“…”叶长枫沉默了片刻道,“你…见谁去了。”
杨远翎笑了笑,“你连这个也要问么。还怕我出去会勾栏相好不成。”
叶长枫翻身朝杨远翎瞪了一眼,奈何屋中漆黑一片,杨远翎也看不到叶长枫脸上滑稽的表情。
“你去找祁枫了?”叶长枫问。
“…还是被你猜到了。”杨远翎失笑。
“我的剑不见了,我想了想,应该是被你拿走了。”叶长枫道。
说罢他叹了口气,“交给祁枫也好,省得放在宫里,手痒痒总是想摸。”
“等你身子养好,我便去找叶小公子要回来。”杨远翎怕他心里难受,编了个谎话哄他道。
“没事。”叶长枫闭上眼睛。
“不要多想,”杨远翎想要伸出手摸摸叶长枫的脸,当胳膊碰到那个十分不友好的枕头时,他又悄悄把手缩了回去,只轻飘飘撂下一句话,“睡吧。”
“嗯。”叶长枫道。
两人许久没有再说话,但是他们彼此都很清楚,谁也没有睡着。
各怀心事的人,夜晚注定辗转反侧。
“你…“叶长枫又开了口,仿佛犹豫了很久,他试探着问道,“今天见到李绩了么。”
杨远翎身子一僵,心头一酸,可还是如实答道,“没有,我原本想与他好好谈谈,可他不来。”
“这样。”叶长枫道。
“你怎么知道我今日还要见他?”杨远翎问。
“我…”叶长枫似乎有些为难,“你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支羌笛,不见了。你方才沐浴的时候我找了,没有。”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我无意中发现的,”叶长枫解释道,“你一直带在身上藏着,不想让我知道,对么。”
“…对。”
“它去哪儿了,”叶长枫问,“被李绩拿回去了?”
“不,他今天没有来…我把它扔了。”杨远翎道。
叶长枫没有接话,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听不大真切。
“对不起。”杨远翎想了想,还是道了个歉,“我太自私了。”
“不,不是,不是你的错。”叶长枫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扔了吧,扔了也好。”
杨远翎起身点亮了床边的烛火,发现叶长枫的眼眶是红的,但是眼睛里干干的,没有任何要哭的迹象。
杨远翎不禁有些心疼,因为现在的叶长枫已经不会哭了。
见到那封血书时是叶长枫最后一次哭。
之后杨远翎倒是经常见到叶长枫发脾气,昔日笑容灿若桃花的绝代少年如今震怒时歇斯底里的乖戾模样宛若一把钢锥刺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生疼生疼。
叶长枫的生命里不再会有那个玉门关的少年身骑白马而来,那便请求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来牵着他的手。哪怕前路满是血雨腥风,荆棘密布,我也不会放手。
不求此生白头偕老,但求与他…天涯与共,万死不辞。
…
挡在两人中间的枕头被粗暴地扔到了地上。
烛火剧烈地抖动着,两人映在帷帐上交织的倒影支离破碎。
所有压抑在心口的感情一瞬间得到了肆意地解脱和释放。
放下吧,杨远翎想道。
忘了吧,叶长枫也在想。
一晌贪欢,醉死在眨眼而逝的温柔乡里,那是最好的了。
那夜灯火未曾熄灭,颤抖着,呻吟着,熬过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