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数一数二的酒楼名曰望江,虽说登楼而望看不到所谓的滔滔江水,可鸟瞰长安城最繁华的一隅天地,还是绰绰有余的。望江楼的位置千金难求,若想包个顶楼的雅间,掏银子不说,至少提前一个月——订的上是运气,订不上也正常。菜做得好是其次,关键还是那登高望远的雅兴值了钱。
那天叶祁枫大汗淋漓从铸剑台上下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匆匆锁了铺子往望江楼赶。他散乱着头发,袖角还沾着斑驳的铁灰,带了个破斗笠就往楼里进。不出所料,半只脚没踏进去,就被店小二给拦下了。
叶祁枫道,“我有约。”
小二虽满脸堆笑,可眼神中的鄙夷被叶祁枫看得清清楚楚,“客官莫怪小的,掌柜吩咐,衣冠不整者不得入内。”
叶祁枫又道,“来不及了,小二哥放我进去吧。”
小二依然不依不饶,叶祁枫也拿他没办法,他不是那种到处使银子办事儿的纨绔,既然别人请吃饭,自己身上自然没有带一分钱,贿赂也贿赂不成。
“小二哥,这位公子是我的客人。”从身后楼梯上下来个人,对小二道。
叶祁枫大喜,“杨大哥!”
“…那既然如此,这位公子请进,”小二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过会儿小的给您送块热毛巾擦擦。”
叶祁枫随杨远翎上楼,一层一层往上走,爬到顶楼进了个雅间。叶祁枫眼睛瞪得溜圆,趴在窗边东张西望,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没见过世面。
叶祁枫从小是爹妈掌心里的宝贝,娇生惯养一身毛病,这等气派与他而言也是十分少见,他看够了坐在桌边对杨远翎道,“大哥这一桌得多少银子。”
杨远翎抿茶笑道,“叶公子这就不必操心了,不会赊账把你押在这里给人家洗盘子。”
叶祁枫耳朵一红,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他摸摸耳垂又道,“还有几人未到?”
“…一个。”杨远翎道。小二叩门来送茶水,在桌上摆了三个茶杯,向其中两个里面斟了茶,又朝杨远翎问道,“凉菜上么。”
“再等等,还有人没来,到时我知会你。”杨远翎朝小二道。待小二出去之后,他把一个茶盅推给叶祁枫,“雨前龙井,你和你大哥都好这口。”
“大哥最近可还好。”
“还好,”杨远翎道,“朝政繁琐,有些劳神,一直在调养所以没出什么乱子。”
转眼西北三州沦陷已经过去了四个月,虽说战火未曾绵延至长安,但是居安思危的有志之士已经为此闹得沸沸扬扬:反击还是退守,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这都是个能讨论不休的话题。
“大哥还练剑么。”
“连握笔都费劲,还能拿得动那几十斤的剑么。”杨远翎若有若无地笑了笑。说罢他起身从墙角捧了两柄剑,揭去包裹着的绸布,对叶祁枫道,“今日请叶公子来望江楼一叙,意在如此…有劳叶公子保存了。”
叶祁枫认得,这是叶长枫的蚀玉和十方冰裂,他咬了咬唇,模样有些为难,可还是接过了剑,和自己的那两把放在了一起。他有些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夺走了剑客手中的长剑。
曾经多么傲气的一个人,叶祁枫心想。
两人就这么静默坐了许久,杨远翎所说的另一个人迟迟没有来。
“…“杨远翎苦笑,到门外唤小二进来。
“客官有什么吩咐?”
“上菜吧。”
“不等了?”叶祁枫问。
“他不会来了。”
“谁?”
“李绩。”
...
推杯换盏之间,杨远翎借着三分醉意把李绩写给叶长枫的那封血书给叶祁枫看了。
叶祁枫酒量比杨远翎大,头脑清醒地默不作声看了看。
“可惜。”叶祁枫摇了摇头。
杨远翎不语,接过了血书又收回了袖中,又掏出了一支折成两半的羌笛。
“这又是什么。”
“和那血书一起送来的,”杨远翎道,“只是我没让长枫看到这个。”
叶祁枫想问为什么,可转念又觉得不合适,又悻悻闭了嘴。
“我本以为他们两人的感情固若金汤,奈何在兵临城下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脆弱的不堪一击。”
“李绩的心里不止装着一个叶长枫,还有家国天下,黎民百姓,”杨远翎道,“说来也对,守边将领若心中只有儿女情长,那还得了。”
“长枫不是个好皇帝,他心里也有天下,也有百姓,奈何江湖人的儿女情长似乎分量更重了些,”杨远翎又道,“他们两个就算在一起,也不会踏踏实实走完一辈子。”
“重感情的人,可以很容易地爱上,也可以很容易的恨上。狠了一个爱到心坎里的人,很疼。”
“你这是在说谁。”叶祁枫问。
“你,我,他…所有人。”
...
从望江楼出来的时候,被小风一吹,叶祁枫的酒就立刻醒了大半。他揉了揉眉心,沿着大路往回走。
有一段路经过了将军府,已经过了子时,将军府的大门却仍只是虚掩,叶祁枫驻足向里看了一眼,院内漆黑一片,只有几盏灯笼微弱地亮着。
好奇心折磨地叶祁枫心里直痒痒,他轻轻敲了敲将军府的门,没人答应他便悄悄地进去了。半夜潜入他人宅院的勾当同梁上君子无异,所以叶祁枫心里也像做贼一样惴惴不安。
但是他比小偷有底气,因为今天望江楼一聚李绩没有来,所以他想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沿着回廊绕了几绕,走到了后院的校场上。
他终于看到了李绩。李绩一身短打,张着一柄弯弓,借着火把的光亮在打靶射箭。叶祁枫身为不速之客,也实在不好意思上前打扰,于是就闪身躲在一棵树后面看着。
李绩额头上满是汗珠,打湿了眼前的刘海,他似乎比三年前成熟了许多,眉眼深邃脸颊瘦削,右边脸上还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疤。单衣袖子挽到了手肘,小臂上错杂繁复的伤痕是叶祁枫从来没有见过的——他不知道这是本来就有的,还是这次添的新伤。
他看了一会儿,待转身要悄悄离开的时候,却被李绩叫住了。
“叶公子请留步。”李绩放下长弓,往叶祁枫站着的地方走去。
叶祁枫一怔,登时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他尴尬地笑了笑,“见过将军。”
“里面请。”李绩朝叶祁枫弯了弯嘴角,语气疏离而客气。
叶祁枫在将军府喝的茶是李绩亲手泡的,两人都各怀心事,心不在焉,坐了许久也无话可说。
“在下冒昧问一句,”半晌沉默后,李绩道,“可是杨远翎托公子来寻我的么。”
“不,”叶祁枫摇头,“我自己来的。”
罢了他又问,“为何今日望江楼一叙将军未曾到场。”
“…”李绩道,“我不想去,没有为什么。”
“连好好谈谈的心思也没有么。”叶祁枫追问,问完他就后悔了。他彻头彻尾就是个局外人,摆出一副好事的模样只会让人嫌弃。
果然李绩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他咳了一声,轻声道,“没有。”
“…在下失言。”叶祁枫道,“得罪。”
“无妨。”李绩客气道。
“或许只是个误会。”叶祁枫又道。
李绩突然笑了,“叶公子的意思是说,叶长枫一点错误也没有?”
“…”叶祁枫默然,“我不知道。”
李绩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茶杯中的茶根倒了,然后又给自己续了一杯新茶,“我在朔州城的所见所闻不妨同叶公子讲讲。”
“请。”
“朔州大旱,去年又下了少有的大雪,这件事公子可知。”
“知道。”
“我在州府施粥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十岁的样子,很小。”李绩道,“在啃着一只小孩的胳膊。”
叶祁枫蹙了蹙眉,李绩接着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弟弟,饿死了三天,没地方下葬。”
“那不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吃人的孩子,”李绩闭上眼睛,“之后我还看到了很多,但是唯独对她的印象最深。”
“每天睁眼闭眼,好像都能看到小姑娘嘴里淌着血抱着我哭,不停地说她饿。”李绩抬手揉了揉眉心,脸上满是倦容。
“我麾下出生入死的兄弟,最后一个个被饿得瘦骨嶙峋,连握枪的力气也没有…谈何保家卫国。”李绩笑了,有些嘲讽,“徐大哥为了保我,拼死把我从朔州送到了太原,下葬的时候瘦得只剩骨头,连他妻子都认不出来。”
“就算是误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可能再原谅了,”李绩叹了口气,“我李绩不是那么没有原则的人。”
叶祁枫不说话,李绩看着他,“叶公子是不是觉得我狠心。”
“我…”叶祁枫摇头,“我不知道。”
李绩看着这个和叶长枫眉眼极其相似的少年,心头一酸,他有些颓唐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桌面,叹了口气道,“我这辈子忘不掉叶长枫。”
叶祁枫闻声心尖一颤,他抬眼朝李绩望去,那个印象里骄傲张扬的少年将军,如今憔悴的模样让他不由得感叹造化弄人。
“但是我不会再爱他。”李绩又道。
“嗯,”叶祁枫点头,“我知道。”
李绩不再答话,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叶祁枫又等了半晌,见他没有动静,似乎是睡着了。
他抱不动李绩,只得从一旁拿过李绩的披风替他披好,站在一旁久久没有离开。
叶祁枫突然觉得李绩很可怜,鬼使神差一般,他凑了上去,拨开李绩的刘海,在他的额头上轻轻烙下了一个吻。
然后他快步出了屋子,飞身跳上墙走了。
叶祁枫想不明白,方才的那一吻是出自怎样的感情。他只见过李绩几面,自然谈不上爱情,况且李绩心里有大哥,又如何会有心思给别人留下多余的位置。
他想了想,大概还是因为觉得李绩可怜。爱不得,恨不起,那种煎熬之下,谁又会来给他一丝狂风暴雨之后如柔情似水般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