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混混沌沌做了个梦。
梦里他只有十二岁,玉门关。
他的里飞沙还只是一匹刚生出来的小马驹,卧在母亲的身边,被风沙吹得哆哆嗦嗦。母马低头在小马驹的眼睑上舔了舔,小马漂亮的大眼睛慢慢睁开,后腿一撑,向前岔着两条细长的前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这是一匹闲不住的小马驹,刚站起来就跌跌撞撞学着跑,绕着马厩那一亩三分地绕了一圈又一圈。
这将来一定是匹好马,父亲说。
李绩睁大了眼睛,满脸好奇。他手里拿了根干瘦干瘦的萝卜,朝马驹伸过去,小马驹打了个响鼻凑过去啃。萝卜干硬得像石头,小马啃不动,拉扯之间把李绩的拇指啃了个豁。
李绩满手是血,眼泪在眼睛里直打转。父亲却在一旁哈哈大笑。李绩盯着父亲,脸上写满了委屈。
这马是你的了,父亲又说,你和她有缘。
…
父亲被人从战场上抬回来的时候,李绩嚎啕大哭。
倒不是有多伤心,说实话,是被吓得。
他做梦也想不到,为什么父亲戎马一生,战功赫赫,死的时候却落得连个人样都没有。
那年他十三岁,他的小马驹一岁。
把你爹葬了吧,孙先生说。孙先生是父亲的副官,也是李绩读书写字的启蒙先生,他揉了揉李绩的脑瓜,只是叹气。
李绩亲手帮父亲擦去身上的血污,给他换上了打猎时最常穿的那件暗红色的袍子,一切准备妥当了之后,他将父亲安葬在了玉门关内的草场上,春风吹得到的地方。
之后的好几年,他一直守在玉门关,哪里也没有去。长安城里也一直没有关于李绩的任何调令传到玉门关——李绩仿佛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孤独地飘零在天空上。
你要在这里守一辈子么,孙先生离开的时候问李绩。
李绩耸耸肩,不知道。
孙先生又是叹气,你在这里长大,十五年了,和这鸟不生蛋的戈壁滩怕不是有缘。
……
十八岁的李绩,第一次爱上了一个人。
那是个漂亮的少年,一双眼睛就像月牙泉的水,清澈透亮。
春风吹到玉门关的时辰总是很晚,李绩十八岁了才尝到情窦初开的那种悸动的滋味。
李绩孤独了许多许多年,但是自从少年走进了他的生活,他再也没有那种空荡荡的感觉。
我想陪着你,一辈子,少年说。
好,李绩回应道。
但是他没有,雪霁初晴的那个夜晚,少年不辞而别。
李绩觉得那应该是自己的错误,他很懊恼,也很后悔。李绩的心里一直装着他,每每想起,心尖都是一阵刺痛。
他想,自己和那个少年,怕不是今生都只有一段难舍难分的孽缘。
…
昔日漂亮的少年长成了俊秀英俊的青年,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漂亮。
叶长枫倚在在李绩怀里,脸上因为情/欲的浮动而高/潮起叠。
李绩抱着他,亲吻他,一次又一次地索取玩弄,直到叶长枫被折磨得痛不欲生,声嘶力竭。
李绩伏在叶长枫的耳边,听着他气若游丝般的抽泣,几乎是带着笑意和得意,轻飘飘说了两个字:
骗子。
...
李绩惊醒的时候,后脑传来的一阵钝痛让他险些又晕了过去。
他闷哼了一声,挣扎着坐起身来,生硬地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子,屋中除了张床和桌子之外,只有一个烧得正旺的暖炉。
当李绩还在纳闷我是谁我在哪儿的时候,屋外的人听到动静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醒了。”
来者是个穿暗紫色长衫的妇人,五十来岁年纪,唇角有一颗美人痣,她的眉梢微微上挑,眼角攀上了几道细密的皱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和蔼了不少。
李绩垂眼朝女子点了点头,“…徐夫人。”
妇人笑道,“我还以为救不回来了。”
李绩:“我为什么会在太原。”
妇人嘴角一颤,挂在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大半,“我儿子把你带来的。”
“…淮生呢。”
“死了,”妇人道,“进了家门把你撂下,人就不行了。”
她展开手臂比划,“后背上有这么长的刀口,人又瘦得像麻杆,刀劈下去就得见骨头,岂还有命在。”
“我没把我自己的儿子救活,倒捡了你的命回来,”妇人摇头。
李绩垂眼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他。”
妇人摆手,她走到院子里把炉子上煎好的药盛了一碗递给李绩,“不说了,喝药吧。”
药碗捧在手里有些烫手,老夫人递给了李绩一条打湿了的手巾,“垫着点,烫。”
手巾不算干净,一角被血迹染成了暗褐色,李绩的手抖得厉害,药水洒了大半出来,溅在了身上。
老夫人苦笑,“我儿跟着你混了这么多年,你们哥俩的情分我知道,不然他也不会舍了自己的命保你。这条手巾还是我当年给他绣的,你若想留着就拿去吧。”
李绩木讷地盯着手里的药碗,恍惚间思绪又回到了烽火连天的朔州城。
吃人的小女孩满嘴是血,手里紧紧攥着啃咬到只剩骨头的婴儿残肢,女孩流着眼泪,死死地盯着自己。
“我饿。”
…
朔州城破,十万守城将士全军覆没。
徐副官把李绩抱在怀里,策马飞驰,身后则是弯弓追赶的突厥骑兵。
“过了雁门关,他们就不敢再追了。”李绩和徐淮生身上都是血,分不清谁是谁的。
“我送你到太原找我娘,她是当今医圣孙思邈的徒弟,一定能救你。”
骏马飞驰过雁门关,李绩才见到今年迟到的春天。
他不想死,他也不想让徐淮生死。徐淮生身上的伤口已经腐烂,流着白色的脓水,随身带的金创药已经不管用了,李绩掏出一把匕首,咬着牙剃掉了徐淮生刀伤周围的腐肉。
“算了,”徐淮生摇了摇头,疼得额头上全是冷汗,“别费劲了。”
“你不能死。”
“我答应过你把你送到太原…当然不能死。”徐淮生笑道。
两个人在苍云驻地短暂歇脚包扎后连夜赶路,在一座叫不出名字的小山上过夜,李绩再次发起高烧,腾云驾雾地去绕山河旁钓鱼,脚下的浮冰裂开整个人险些淹死在刺骨的河水里。
李绩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徐淮生也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兄弟俩相互依偎着靠在山洞冰冷的石壁上,盖着李绩那件没什么用的披风相互交代临终遗言。
“你说咱俩谁先死。”李绩问。
“我。”徐淮生想也不想就说道,“老子一言九鼎,你就算要死也得进了太原城再死,不然我的脸都没地方搁。”
李绩苦笑,掩口咳嗽了几声,擦了擦嘴角的血。
“拜托你件事儿。”
“说。”
“如果你能活下去,把我娘接到湖州去和我妻子团聚,”徐淮生笑了笑,“老太太和婉娘关系不好——我这家丑也就只外扬给了你一个人,你可别到处同别人乱讲。”
李绩气道,“这事儿你自己办去,我不管。”
徐淮生不住的咳嗽,口中喷出的血沫看得李绩心里直发颤。李绩捂上他的嘴,“祖宗你少说两句,睡觉。”
“我再说最后一句。”徐淮生道。
“不听。”
“真最后一句。”
“…那你说吧。”
徐淮生长长吸了一口气,再次开口的时候十分地艰难,似乎说出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全身的精力,“我从十八岁开始跟着你爹,后来又跟着你,在玉门关喝完沙子又到朔州吃雪花——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之前你我职位有别,当着旁人的面也不好没大没小地混叫。如今这破地方就咱俩,我能不能…叫你一声弟弟?”
“…哥。”
徐淮生笑得很释然,他点了点头,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像是睡着了。
...
“小祖宗啊,”徐夫人看着李绩满手的血,大惊失色,“你为何要如此作践自己。”
李绩不答,沾着拇指上的血在纸上写了一句话,末了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破旧的羌笛,看了许久,一咬牙掰成了两节。
“老夫人,我拜托您件事。”
“…你说。”
“太原府的知府大人是淮生和我的故交,您让他把这两样东西随叔父传来的军报送到长安,”李绩目光中闪过一丝恨意,“交到陛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