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的灯火一连亮了好几个晚上。
宫内大小官员进进出出,御医药师也是进进出出,个个脸上挂着忧虑的神色,脚下步履匆匆,手中提着的灯笼将头顶漆黑的夜晚照得通明。
叶长枫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金纸,唇上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降温的冰袋换了一个又一个,可他全身依旧如火炭般滚烫,手脚却是冰凉无比。叶长枫已经沉睡了三天三夜,曹御医垫着软枕给叶长枫把脉,沉思许久后叹了口气。
“如何?”杨远翎将叶长枫的手小心放回了被子里,向御医问道。
老头子捋了捋山羊须子,朝杨远翎点了点头,“繁文缛节想必小侯爷也没心思听,那老夫就直说了…陛下这些年身子骨每况愈下,这番回到长安之后更是大不如前…陛下离宫时做了什么折损心神的事,老夫实在不敢多问,只是病根已经落下,如今情绪不稳再加每日殚精竭虑休息不足,元气已然大伤…小侯爷放心,陛下性命无碍,可今后这剑,是万万拿不起来了。”
杨远翎垂眼,朝曹御医笑了笑,“有劳院判了,时候不早,您早些去休息吧。”
待御医一步一颤退下之后,杨远翎轻轻摆手教殿内的下人都退了,他从床边拿了条温热的手巾在水盆里打湿了,拧干叠了几叠搭在叶长枫额头上。叶长枫的眉间紧蹙,呼吸也变得十分急促,杨远翎手指点上他的眉心,慢慢将他皱起的眉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长枫。”杨远翎轻轻叫了一声叶长枫的名字。
叶长枫仍旧闭着眼没有回答,杨远翎用手巾擦去了他身上的冷汗,又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与叶长枫十指相扣。杨远翎左手的小指上还戴着他与叶长枫初见时的那枚银戒,他慢慢将戒指褪下,戴在了叶长枫的小指上。
叶长枫的手指缩了缩,干燥的嘴唇微微颤动着。
“水…”叶长枫喃喃道,他将杨远翎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一双眼睛半阖,水汽氤氲地看着杨远翎。
杨远翎心尖不住得抽痛,他附身在叶长枫额头上一吻,起身倒了杯水,又将叶长枫滚烫的身体揽在怀中,将茶杯送到他的唇边。
“自己能喝么。”杨远翎低声问。
叶长枫唇瓣抖了抖,垂眼摇了摇头。杨远翎沉思了片刻,抿了一口杯中的水,渡进了叶长枫口中。
“你…”叶长枫半梦半醒之中表现出了潜意识的抗拒,他的手抵在杨远翎胸口,无力地推搡着,“不要…”
“你已经睡了三天,滴水不进,”杨远翎用鼻尖蹭了蹭叶长枫的脸颊,哄道,“多少喝一点,乖。”
说罢又为叶长枫渡了一口。
水珠顺着叶长枫的唇角滑落,滴在了衣襟大敞的胸口上,杨远翎低头舔舐去他胸口上的水珠,惹得怀中人低低呻吟。
叶长枫嗓音干涩沙哑,瘦削的手臂搭在杨远翎肩头,胸口因为方才的舔舐而敏感地剧烈起伏着。
“不要…”他抬眼看着杨远翎,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恳求宛若一把锐利却不起眼的小刀,若无其事却又毫不留情地剜在杨远翎心尖上。
杨远翎默然,叶长枫很少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最脆弱的模样,可他却见了一次又一次。
可笑的是,叶长枫每一次的痛苦辗转,都不是为了自己。
一杯水喂完,叶长枫的嘴唇泛起了一丝血色,给整个人都平添了几分活气,杨远翎心中一喜,轻轻掖好了被子将人抱在怀中,一下一下地拍着,口中轻轻哼着一首不知名的小曲。
昏睡中的叶长枫在杨远翎怀里安分了许多,眉间舒展,连梦呓都安静平稳了不少。偶尔噩梦时会失声抽噎,但是只要杨远翎一安抚,就会很快平静下来。
杨远翎就这样抱着叶长枫,不眠不休地又守了一天一夜。叶长枫的药和水都是他一口一口渡进去,叶长枫咳血时他小心地擦拭,衣襟上溅洒的斑斑血迹也毫不留意。
杨远翎不止一次这样想:就算叶长枫的心是块坠入冰窟的顽石,自己都能把他捂热,更何况叶长枫的心里还存着对他的一分念想。
“…”
叶长枫醒转的时候,蓬莱殿上下人等都疯了。
万岁爷水米不进吊着一口气昏睡了四天,虽说性命无碍可所有人的心里都是悬着的。齐太后每日都带着小世子往叶长枫这里赶,结果每次小世子都哭闹不止,看不上几眼就匆匆而去。
叶长枫侧头朝床下看去,被跪着站着的一片人惊了一跳——所有人脸上都是愁容满布,不哭也挂着一副吊丧似的表情。
我还没死呢,叶长枫心道。
他只觉一阵烦躁,太阳穴突突直跳,挥了挥手示意众人无论是看热闹的还是做事的统统都先下去,他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坐在床边的杨远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见叶长枫挥手赶人,他也不愿讨那没趣,起身便要出去,却被叶长枫拉住了衣角。
“要我留下?”杨远翎问道。
叶长枫张口,喉中干燥像生了火一般说不出话,除了嘶哑的气音之外发不出别的声音。他看着杨远翎,轻轻地点了点头。
杨远翎又在他床边坐下,伸手探上叶长枫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手和身体,“退烧了。”
叶长枫无力地扬了扬嘴角,指指床头放着的茶杯。杨远翎会意,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叶长枫很主动地去接,可手却抖得厉害,杯中的水尽数洒在了身上。
“我来。”杨远翎从叶长枫手里拿过茶杯,重新斟满送到他唇边,叶长枫枕在杨远翎身上慢慢喝了,又试着开口说话,零星蹦出了几个单调的音节。他抬眼看着杨远翎,无声地笑了笑。
“不着急。”杨远翎安慰道,“慢慢来。”
“嗯。”叶长枫点点头,“谢谢。”
“没事。”杨远翎莞尔。
叶长枫伸出手来,看到手指上那枚精巧的银戒时,微微怔了怔。
“…你戴的?”叶长枫举起手问道。
“是。”杨远翎颔首,握住了叶长枫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我娘给我的。”
叶长枫咬了咬唇,伸手要去摘,却被杨远翎一把按住了手腕。叶长枫吃痛地蹙眉,沙哑道,“不是,我的…”
“它就是你的。”杨远翎伏在叶长枫耳边,恳求道,“戴着它,算我求你。”
“我…”叶长枫紧缩的手指慢慢松开,他将单衣的袖角用力拉扯,试图挡住小指上的银戒。
“朔北,情况如何。”叶长枫抬眼断断续续地说,“他…还活着?”
杨远翎沉默不答。
叶长枫有些着急地拽了拽他的衣角,却被杨远翎一把抱住深吻上了嘴唇。
叶长枫单薄的身体在一场大病之后显得愈发弱不禁风,箍在腰上的手紧得发疼。他被杨远翎吻得喘不上气,唇瓣相离时他满脸醉红得剧烈喘息。
“若不是念你身子不好,”杨远翎醋道,“我现在就能把你就地正法,弄到你下不了床。”
这种混账话叶长枫从来没有听杨远翎说过,他错愕地睁大了眼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杨远翎当然知道叶长枫问的“他”是谁。日日夜夜的陪伴和守护,杨远翎不渴求叶长枫能在醒来时就重新爱上自己,但是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谢谢”,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长枫。”杨远翎撩开叶长枫身上的单衣,手指伸进衣内,抚上他冷汗津津的后背,在他清瘦的锁骨上烙了一个吻。
“嗯,你说。”叶长枫闭上眼睛,模样有些痛苦,他也伸手环住杨远翎,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裳。
“…你看看我。”
...
天气转暖,叶长枫的身体也在一点点恢复,他醒来后又过了三天,杨远翎扶着他第一次下地走路。
“我的剑呢。”叶长枫问道。
“我收起来了。”杨远翎道,“御医说了,你…近日不得习武。”
叶长枫不怒反笑,“快归西的人了,还把自己当那九重天上的金贵人呢。”
杨远翎伸出手指抚上他的嘴唇,“不要乱说。”
“朔北情况如何了。”叶长枫道,“你不愿告诉我,我就去问别人。”
杨远翎顿了顿道,“…云州朔州失守,镇国将军调用东边燕云十六州铁骑联合玄甲苍云军死守雁门关以南,朔北天寒,草原上的牧草不甚丰硕,突厥军粮不足,现下也不敢轻举妄动。”
“好。”叶长枫点点头。
“你先前吩咐去地方上查那不翼而飞的军饷去向…朔州沦陷,大理寺和督察院的五名管事在路上被突厥人所杀。”杨远翎道,“线索断了。”
不待叶长枫开口,杨远翎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不要紧,慢慢查。”
“嗯。”叶长枫颔首,还想开口再问些什么,可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在想李绩的事么。”杨远翎问。
“我…”叶长枫抬头看着杨远翎,半晌悻悻地点头,“是。”
“我可以告诉你。”杨远翎道。
“真的?”叶长枫眼中欣喜,杨远翎看着他的眼睛,心头又涌起一阵醋意。
两人走在御花园里,身后跟了两三个宫女侍从,杨远翎旁若无人地拈住叶长枫的下巴吻了上去,另一只手攀在叶长枫的腰上。叶长枫身体猝不及防地一抖,整个人都瘫软在杨远翎怀里。接吻时水声啧啧,混杂着若有若无却又撩人心弦的喘息,听得后面跟着的大姑娘小伙子都是一阵脸红心跳。
杨远翎用手指揩了揩叶长枫湿润的唇角,沉声道,“放心,他还活着。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吃他的飞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