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
叶长枫把桌上的砚台砸在了地上摔得稀碎,大理寺送来的折子他看完就跟着茶杯毛笔镇纸叮铃咣啷全部招呼到了地上。
延英殿里待命的官员侍从见一向温和的叶长枫龙颜大怒,一水儿齐刷刷跪下来直呼陛下息怒。杨远翎站在众人最后,其他人下跪的时候他怔了怔,盯着叶长枫的脸出神,导致动作慢了半拍,格格不入。
“云州现在已经失守,守城大将战死尸骨不存,遗孀遗孤在兵部外鸣冤三天泣血而死…这些为什么朕一点都不知道!”叶长枫怒道。
兵部尚书正要开口,叶长枫一挥袖子转身,冷冰冰道,“别跟朕说这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句话正中那老头下怀,他半张着的嘴又悻悻闭上了。
“你们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输么,三万铁骑傲骨铮铮,你们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为什么会输!”叶长枫掩口猛咳了几声,脸色苍白,“几个月没有粮食,一场大雪饿死了成千上万的人。百姓暴动军心涣散,你让他们怎么打仗!怎么保家卫国!”
“户部侍郎呢?”叶长枫问。
队列中哆哆嗦嗦出来一个约莫三四十岁,身着三品官服的官员,叶长枫道,“尚书告病修养数月,户部大小事宜现由你主管…三年前朕因为那档子事儿查过你们的账本,如今还要朕再翻上几百遍么!”
“拿上来。”叶长枫冷冰冰地说。
户部侍郎这几个月以来被万岁爷陆陆续续传话无数次,早就有备而来,应了一声忙把一摞整理好的账目呈了上来。
三年以来朝廷大大小小的开支全都记录在册,对不对先不说,起码数量是不少。账本一个又一个,小盒子往叶长枫面前递的时候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
“…”叶长枫看着桌上如山的账本,揉了揉眉心道,“今天先这样吧,大理寺和督察院即刻派人到朔州州府了解情况,往下给朕一层一层翻——哪里出问题了立刻给朕传信;云州守城亡将的家属先尽力安抚,若有麻烦就和朕说,朕亲自去看看…户部清算国库的余资和余粮,整理一份条目给朕送来,能拨多少就拨多少,这次若还给朕玩阴的,下次就提着头上朝吧。”
罢了他侧头对小盒子道,“去把鱼符拿过来。”
“辅国大将军李敏何在?”叶长枫高声道。
武官列中走出一位孔武有力的中年上将,叶长枫拿过鱼符,走下了台阶在李敏面前站定。
“等户部凑齐粮饷军资,你率三万大同军与雁门苍云军汇合,赶往朔州救济…越快越好。”叶长枫沉声道。
李敏单膝跪地俯首道,“是,臣听令。”
叶长枫拈着兵符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把手伸了伸,又收了回去,蹙眉沉思,模样十分纠结。犹豫良久之后,他把兵符交到了李敏手里。
“云州失守,朔州如今也岌岌可危,一旦突厥人敲开了北边的大门,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朕再把调令燕云十六州骑兵的鱼符交给你…善用。“叶长枫无力地笑了笑,“还有,到了朔州,烦请爱卿给你侄儿捎句话,就告诉他…我来迟了,不要恨我。”
...
叶长枫伏在桌案上断断续续地咳嗽,一声粘着一声,如抽丝一般。杨远翎坐在他身侧,从怀中掏出了一方青色手帕擦了擦他的唇角,揩去了渗出的血丝。
“你不问朝政在藏剑山庄待了一年,我想你是回家调养,为何身子反倒不如从前。”杨远翎低声道,眉目中满是心疼。
叶长枫摇了摇头,抬眼苦笑道,“回家也是累,不同的累法罢了。”
他伸手拿过户部送来的账本,掸去浮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杨远翎从小盒子手中悄悄接过了一条狐裘滚边的披风披在叶长枫肩头,叶长枫目光一滞,抬眼看向杨远翎时脸上微微红了红。
杨远翎抬手刮刮他的鼻尖,叶长枫下意识向后缩了缩,鼻音轻软地哼了一声,“…别闹。”
杨远翎笑了,叶长枫瞪了他一眼。
“查了两个月…一点头绪也没有,”叶长枫语气颓然,他拿着手中的毛笔,绕着手指转来转去,在衣襟上溅了几滴墨汁,“一开始我怀疑是户部的人搞鬼,但是账本都查了两遍,如今再看第三遍…定期的拨粮一分也不曾少…朝廷里谁犯了事,统共就这么些人,大理寺和督察院一查就能查出眉目来。若是朝廷这一环没有查错,在往下捋,一道一道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又如何能查得清楚。”
“朝中上下扫了一遍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等我后知后觉送去补给的时候…怕是要耽误事。”叶长枫叹了口气。
“不要多想。”杨远翎犹豫着伸手将叶长枫揽在怀里,怀中的人身子抖了抖,但是没有躲。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赈灾粮财和军饷已经托镇国李将军送往朔州,来得及——至于把这件事查清楚查明白…不着急,细水长流,我陪着你。”杨远翎吻上叶长枫的额头,他的唇瓣温热,一点一点移过叶长枫的眉骨,鼻梁。
“…”叶长枫轻笑,声音里带了十分的无奈,“杨远翎,你不要趁人之危。火烧眉毛的时候你心里还有如此非分之想。”
“我一看到你就控制不住自己,”杨远翎在叶长枫耳畔悄声耳语,拇指在叶长枫下唇上来回留恋地摩挲,“我不想看你难过…可以吻你么,这里。”
叶长枫睁大了眼睛,他愣了一愣,推开了杨远翎,“…对不起。”
“说正事吧。”他转身去拿掉在地上的账本,“我给你找些事做,省得你闲的没事干。”
“…”杨远翎苦笑,耸了耸肩,“你说。”
“我自从回藏剑山庄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过李绩的信,”叶长枫道,“朔州大旱,兵临城下,而朝廷军饷迟迟不来…我想他可能会在心里恨我。这样,你帮我给他写封信,让随军信使给李绩捎过去。”
杨远翎挑眉,“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我不敢。”叶长枫道,“我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觉得自己连弥补的胆量都没有了。”
...
叶长枫登基第三年的春天,就在弘文馆的玉兰花凋谢的时候,朔州终于失守。
李敏率领的援军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将将赶到雁门关,就和汹涌如潮水的突厥人打了个照面,从此一战,勉强守住了西北一带最后的防线。
据逃难到关内的人说,突厥人占领朔州城当天 ,血流成河,暗红色的血顺着城门左右的水渠淌了很远很远,方圆二十里之内草木不生,只有乌鸦在天空中呜咽盘旋。
屠城。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军报快马加鞭飞进长安城时,万民怮哭。
随军报送到圣上手里的,还有一封血书,上面只有一句话: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
宫里随侍的老内侍说,圣上一见那封血书,就仿佛失了魂一般哭得歇斯底里,一声一声不住地咳,险些背过气去;咳出的痰里混着血,如何也止不住。被步辇抬回寝宫之后当晚就高烧不退,梦里惊出的冷汗擦都擦不及。
昏迷之中那清瘦单薄的青年口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