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入了春,那天晚上还是下了雪。山上积攒的雪本来就没有化,再加上老天爷添油加醋来上这么一出,放眼望去,四面景色,仍如腊月寒冬般肃杀。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李绩心想。
虽然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来势汹汹的突厥鞑子暂时偃旗息鼓,可朔州军民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松下这口气——因为当突厥人的号角声传入朔州城池的时候,这群嗜血的狼已经把北边的云州生生啖入了腹中。
云州沦陷的战报第一时间就被快马加鞭送往了长安,李绩说不清楚这个令人纠结的消息会在多久之后叩开皇城的大门,他的心里少有得惴惴不安起来。
李绩带兵多年,对自己手下这群无畏无惧的兄弟姐妹们十分了解信任,所以论沙场上的经验,年纪轻轻如他也没有丝毫惧意。别说一个部落的鞑子,就算是那弯刀狼请来了天兵天将,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之所以感到不安,并不是因为敌人的来势汹汹使他畏惧。
“将军…”徐副官撩开帐帘进来,看到李绩身旁取暖的炭火已经熄灭了,他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默不作声地要帮李绩重新点火续上。
“不用,我不冷。”李绩坐在桌前,低头看着一张错综复杂的地图,连眼皮也没有抬上一抬,“你多去别的军帐里走动走动,哪些弟兄那里没炭火了,把我这里多余的送过去续上。”
“是…”徐副官面色有些为难,可还是点了点头,没底气地应下了。
“有事么。”李绩终于抬了头,看着徐副官道。
“…有,”徐副官道,“营地外面,又有难民来了。”
朔州大旱,加之入冬的大雪,军营外前来恳求接济的难民一波挨着一波。将士们勒紧了裤腰带,在校场上搭了个棚子施粥,奈何每天满眼都是饿到浮肿的尸体,和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散的哭声。
“存粮还有多少。”李绩问。
“不多了…”徐副官道,“咱们自己都不够吃。”
“看着分吧,”李绩道,“咱们少留一点。”
“朝廷那边还是没动静?”徐副官问,“我们和突厥已经拉锯了三个月没个着落,朔州府衙仓库里的陈粮都快要见底了。”
“…”李绩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支着身子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微微踉跄了两步:帐子外面还在飘雪,手指伸出去顷刻就能冻得通红。可李绩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虚汗,喘息时呼出的气息凝结成了密密的水雾。他面色苍白,眼下泛起一圈淡淡的青紫。向来体格健壮的李绩,这副憔悴的病态,实在没有几个人见过。
徐副官上前搀了一把,李绩摇了摇头,“没…没事。”
“给…给我拿杯水来。”他对徐副官道。
粮饷不足,以水充饥的人不止李绩一个。刺骨的冰水下肚,确实能解一时饥饿难耐,可久而久之,饮水也有可能如饮鸩,在无形之中将一个又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熬到灯枯油尽。
“您去哪儿?”徐副官把水递给李绩。
李绩接了杯子,就着天上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一饮而尽。他抹了抹唇角,往营地西边校场上走。
校场上难得升起了飘飘忽忽的炊烟,冰天雪地之中也有不少人的说话声灌进耳朵里。粥棚外排了长长的队伍:老人拉着牛车,他们的四肢和手中的枯木拐杖差不多粗细;瘦骨嶙峋的老牛地下脑袋用嘴拱开地上的积雪,在一片泥泞中寻找腐烂的草根;年轻些的男男女女背上怀里都是孩子,孩子们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哭得人心里生出一种愧疚的罪恶感。
当然,不光孩子哭,大人也哭:怀里孩子的小身体干枯缩水,皮肤皱皱巴巴拧到一块,身长比巴掌多不了多少。孩子四肢蜷曲,皮肤冻得青紫苍白,已然早就断了气。
孩子的母亲是个年轻的姑娘,站在队伍里哭得声嘶力竭,她弯腰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一块布,把冰冷的孩子堪堪包裹了起来,然后轻轻地把这个并不算温暖的简陋襁褓放在了地上。她跪在孩子身旁,用满是冻疮的瘦手拨开积雪,扣着冻得发硬的泥土地,一下一下地扣,手指上的指甲劈开,一双手鲜血淋漓,染红了四周的雪和脚下的土地。
“你先起来…”身后有个老太太弯腰将姑娘扶了起来,“先把粥领了,然后再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孩子睡吧。”
姑娘恍若没有听见一般痴傻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孩子,一双眼睛红肿,早已哭干。老太太又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她抽噎着木讷地点了点头,把孩子抱了起来,低头站回了队伍里。
所有的一切,站在不远处的李绩都看在了眼里。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人群中像这样的母亲,或许有千千万万个。他救不过来,也没能力去救。
在疆场上浴血搏杀的军人,锻造了一身顶天立地的铮铮铁骨,但是他们毕竟还是人,还有心,而且心是肉长的,疼的时候也会流血。
这段日子里饿死的人李绩见过得太多太多,城墙根下一个又一个的小土丘里大部分埋的都是不知名的尸首,有的坟前插了块木板,歪歪扭扭刻上了生平和名讳,可没过几天,板子上的树皮就会被人削去充饥,难得留名的坟墓也成了无人问津的荒冢。
朔州府尹都被饿死了,一个月里没有任何人能顶得上。李绩往长安发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有写给兵部的,又写给户部的,也有单独写给叶长枫的。
说来奇怪,没有一封回复,送军报回来的小将也没带回来一条有价值的消息。
朔州仿佛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猛烈的西北寒风之中,飘得越来越远,无人问津。
李绩感到很纳闷,但是他一直没有往最糟糕的方面想。
奈何万事由不得他,夜晚入梦时,他总会梦到父亲,当年在玉门关同样孤立无援的父亲。
被挖去的双眼,被砍断的四肢…李绩不止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褪掉身上的衣服,一头扎进冰冷的河水里,头脑被冻得清醒,四肢被冻得麻木——恍惚之中他不自禁地想过,自己活到到最后,会不会和父亲的结果如出一辙。
…
李绩想了很多,待转身离开的时候腿上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他一只手堪堪撑着地面,手指蜷曲,将积雪和泥土一并攥在了手心里。李绩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呕出了一口青黄色的胆汁,混杂着几缕暗红的血丝——胃里空空如也,吐也吐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徐副官大惊失色,扶着李绩进了最近的营帐里坐下歇息。李绩靠着椅背,两手搭在身侧,他摇了摇头,嘴唇干涸裂开,声音也是少有得没底气,“…我没事,你去看看外面粥棚里情况如何,分完了没有。”
徐副官应声出去,营帐里只留下了李绩一个人。李绩双眼空洞地望着天,突然觉得自己活得有些滑稽。
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聪明,但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有城府。
换言之,李绩就是个聪明的傻子,心甘情愿到边疆受活罪,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老百姓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自己眼前——任他李绩用兵如神,可其他的事情上,他实在力不从心,无能为力。
帐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尖叫道,“吃人啦!”
李绩扶着椅子起身走到帐子外面,只见校场的粥棚旁围了一圈人,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人群中间蹲坐着一个小女孩,灰头土脸的,手里握着一条婴儿的手臂,手臂上缺了块肉,小女孩的嘴角正淌着血。
寻常老百姓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三纲五常道德伦理多少都懂点儿,人吃人这种骇人的东西吓得所有人都汗毛倒竖,连连倒退,看着小女孩的眼神都像看瘟神。
“…”李绩走上前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他一把拿过孩子手中的残肢,轻飘飘的,皮肤干瘪,应该是死了很久的小孩子。
小女孩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李绩,呲牙咧嘴。旁边有人小声道,“将军呦,离这小怪物远点,她吃人的!”
李绩叹了口气,把婴儿残肢轻轻放在地上,用雪埋了,抬头对小女孩道,“为什么要吃他?”
小女孩就像听不懂话一样,还是瞪着李绩,露出的虎牙上还沾着血,她伸出沾满血的双手朝李绩扑过去,李绩将小女孩的双手一扣,扳到了背后。小女孩尖叫一声,放声大哭。
“听话,告诉我,为什么要吃他。”李绩道,“乖乖说了我就放了你。”
小女孩回头看了李绩一眼,抽抽噎噎地挤出两个字来,“我饿…”
“…”李绩松了手,小女孩挣脱开来,上前要去刨开李绩刚才掩埋残肢的那个雪坑,被李绩拦住了。
“让他睡吧。”李绩轻声说道。他犹豫了很久,伸手把脏兮兮的小姑娘抱在了怀里。小女孩在李绩的怀里嚎啕大哭,鼻涕眼泪沾了李绩满身。
李绩从来没有这样抱过小孩,他的手僵硬地拍了拍孩子的后脑勺,“不哭…”
“我好饿…”
孩子自始至终都在重复这一句话,就像一把尖刀,一点一点剜去李绩心头最柔软的那块肉。
心中压抑了很久的怨气一点一点地涌进了脑海,他很讨厌这种孤立无援,无能为力的感觉。
李绩一生从未负过任何人,他问心无愧。
奈何苍生负他,一次又一次。
当晚李绩发了很高的烧,昏迷之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停地说胡话。徐副官趴在他身边听了很久,也没有听清李绩说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