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春闱三场三天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待到考官敲锣喊收卷时,考生从房里一个一个像失了魂般走出来,蓬头垢面脚步虚浮,但是神色间都是轻松的。
贡院侧厢有个藏书间,因为重要的书本典籍都被放在了弘文馆,所以这里放的都是些不打紧的书籍,平日里疏于打理,推门进去的时候迎面扑来一阵令人作呕的霉味。
礼部尚书使唤人把窗户打开,又放上了好几盏香炉,用布帘子把长了毛的书都遮了个严实。
尚书一边忙活一边纳闷儿:万岁爷这是玩的哪一出,在我礼部见人,去哪里不行,说着什么要避人耳目,然后挑个这鬼地方。
刚刚收拾完,叶长枫就带着人进来了,他对礼部辛辛苦苦做的临时工作置若罔闻,在书桌前坐下,问道,“朕要见的人在哪儿?”
“回陛下,打了一顿扔柴房了。”有个小官上前道。
叶长枫眉梢一抽,“这考试就能要了他半条命,然后你再打一顿,估计等不到朕见他,他就先见阎王去了。”
“是,是…下官失策了。”尚书忙上前按着小官的脑袋陪笑道,“陛下若说要提问哪个学子,教礼部送进宫去便是了,何必劳您亲自大驾光临啊。”
叶长枫从杨远翎手中接过那个稻草人,往桌子上一扔,托腮道,“朕等不急。”
杨远翎那日搜得这稻草人之后没有到处声张,而是直接拿去见了叶长枫,所以除了他们两个,没有任何人知道此事。这稻草人一露面,傻子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个个齐齐跪在地下连看都不敢看叶长枫一眼。
叶长枫并不恼火,反倒笑了,“又没说是你们,瞧你们这德行。都起来。”
“把那学生给朕叫来,先生在他的行李里发现了这个。”叶长枫扫了杨远翎一眼。
尚书忙应声差了几个小官跑腿去柴房揪人了,这会子功夫藏书阁里一众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从来没见过叶长枫亲自下诏送谁上过西天,但是三年前两仪殿和奸相杨文仲玩得那一出,谁都看得出来这年纪轻轻的小皇帝是个狠角色。
“那毕竟是你学生,于情于理让你这个做先生的待在这里都不合适,”叶长枫对杨远翎道,“你回避一下…若想听的话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听。”
“是。”杨远翎向后撤了几步,站到了角落的一个书架后面。
小官们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学生抬到了藏书间里。在书房里考了好几天的试,这少年模样憔悴,黑眼圈一层又一层,再加上被贡院的人塞住嘴巴打了一顿,火上浇油之后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更每个人样。进屋时少年眼中带着十足的迷惑和恐惧,很明显对这个飞来横祸没有任何的准备,但是当他抬头看见黄袍加身的叶长枫之后,眼中的情感立刻转化为了愤怒。
少年口中还塞着破布,被人按着胳膊跪在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叶长枫。叶长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了许久后轻轻说了一句,“把他嘴里的东西撤了,坐着说。”
小官压着少年的肩膀在椅子上坐下,破布被取走之后叶长枫抢先他开了口,“先说好了,不是朕打得你,这股子气可别乱撒。”
少年啐了一口,怒道,“不知廉耻的昏君!”
礼部尚书喝道,“大胆!”
叶长枫被少年骂得云里雾里,他在脑子里转了好几圈,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年会骂自己不知廉耻。恍然间他明白了,也许那日在弘文馆,这少年指不定就站在人群里看热闹。
若说不知廉耻,那是你们先生调戏我在先,叶长枫心道。
他张口便要解释些什么,孰料少年说的却完全不是这回事,“如今突厥压境,在我边境盘桓数年,狼子野心昭昭。云州大旱,颗粒无收,去年入冬又下了十年难遇的大雪。朝廷说要拨配赈灾粮饷却迟迟未到,一个冬天饿死了云州多少黎民百姓你知道么!”
“突厥蛮族好战嗜血,大军压境之时必有一番殊死搏斗…他们随时可能犯我河山,你却断了补给,让将士百姓们在冰天雪地里食不果腹,坐以待毙……”少年说到此处突然笑了,眼神中带了几分杀气,“还是说,你不打算保那几座城池,想拱手让给突厥鞑子,好换回你在长安的片刻安省吗!没良心的东西!”
少年语毕,脸上又挨了几巴掌。他啐了口血,眼神还是恶狠狠的。
“别打了。”叶长枫道。
小官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了下来,拢袖站在一边。
“…”
叶长枫听完了少年的一番慷慨陈词,沉默了许久。西北旱灾他是知道的:云州朔州寰州一带从去年夏天一滴雨也没有下,入冬的大雪现在还没有停。叶长枫从杭州回来之后就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抚恤百姓是头等大事,再说李绩已在朔州驻守三年熬尽了风霜,叶长枫诏书上拨出的军民粮饷已经尽可能得丰足,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叶长枫作为爱人的小小私心。
少年口中所说之事,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国库里的银子和粮食,实际上并没有流到真正需要的地方。
那么它们又都去了哪里,叶长枫一点主意也没有。
他扶额,一下一下揉着眉心,神色间有些颓唐。
扳倒一个呼风唤雨的杨文仲已经让他有些吃不消,疏忽之间竟然还有比这个老狐狸胆子更大的混账在暗地里跟他叶长枫玩猫腻。
“这件事情朕实在是不知情,但这里外都有朕的过失,所以朕也不怪你,”叶长枫想了想道,“这件事情朕一定会查明白,不说对不对得起三州百姓…起码第一时间会给你一个交代。”
罢了他对礼部尚书道,“这学生的文章照批,若是个人才一定要重用,不可亏待。”
“对了,把那个稻草人烧了吧,”叶长枫离开时转头朝那少年笑道,“我混江湖这么多年,邪乎的东西看得太多了,从来都不信…再说,你做的这个,太丑了。”
...
“叶长枫,你真的变了。”
“怎么看出来的?”叶长枫笑了笑。
“若是放在你二十岁的时候,看到那个稻草人,不说把那少年送去见生死判官,也得把人堵墙角先收拾一顿。”
“…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么。”叶长枫咋舌。
许久的沉默,谁也找不到话可聊。
“在想什么?”
马车上杨远翎与叶长枫相对而坐,叶长枫看着窗外,抿唇若有所思。
“我在想,这件事情要怎么查。”叶长枫道,“是派人去查,还是我自己亲自查。”
“我若说让你派人去查,你一定放心不下,对么。”杨远翎笑道。
“怎么?”
“因为李绩在朔州。”杨远翎回答得很直接。
“…”叶长枫脸红了,他瞪了杨远翎一眼,没有说话。
“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扯出来的千丝万缕说不定比当年杨文仲身后的还要多,”杨远翎道,“你自己要查,一定要万事小心…少年书生的稻草人还只是宣泄心中怨气的小玩意儿,若是真捅了马蜂窝…我怕不会再这么简单。”
“知道了。”
“我会帮你。”
“…不用。”
“给我个机会吧,”杨远翎苦笑,“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
夜半号角吹响,声如惊雷滚滚而来。
看似已经沉睡的营帐中霎时亮起火光,三年多来的枕戈待旦,最终等来了数丈城墙之外的蛮族铁蹄。
“将军,”徐副官对李绩道,“来了。”
“嗯。”李绩的回答很简短,他从徐副官手中接过自己的吞虹枪跨在身后。叶长枫送给他的那柄长生剑,他拿起来端详了片刻,还是咬牙留在了军帐中。
“…军饷已经两个月没有发了,会不会朝廷那边已经…”徐副官神色之间有些忧虑,行军打仗士气最重要,这种挫人士气的话,他也就只敢和李绩讲上两句了。
“不会。”李绩打断了徐副官的话,催马赶到行伍阵前,手中的长枪挽了个枪花,利刃在夜色火光中透出了十足的戾气。
“会来的,再等等。”城门缓缓打开时,李绩轻飘飘地说,“我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