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里没有几个人见过叶长枫,就算被杨远翎叫了名字学生们也想不到眼前被人吻得七荤八素的俊俏青年就是堂堂的一国之君——如今王朝属李姓,怎么着也扯不到姓叶的半毛钱关系。
学生们虽说多数都是贵胄子弟,可祖上都是书香门第,这群少年素日除了书本就是书本,文章诗词做了千千万,为了金榜题名真是使了半辈子的劲儿。弘文馆里的日子枯燥忙碌,少有旁支末节来调剂,今日看见这么一出,不经世事的书呆子们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杨远翎是几年前先帝御笔钦点的状元,新帝登基后莫名其妙地辞了官,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去年才被大学士刘芳延请回来在弘文馆里教书。杨先生不到而立,生得仪表堂堂,举手投足文质彬彬,平日里功课盯得极严,而且总是一副看破红尘清心寡欲的模样,让人看了都禁不住要打哆嗦。眼下做出了这档子令人瞠目结舌的事,伤了大雅不说,这种天上地下的极大反差就让众人得缓上好一阵子。
“散了散了!”弘文馆的管事闻声忙不迭从书房里跑出来赶人,“快吃饭去,晚了就没了…站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吃饭毕竟比八卦重要,一众学生交头接耳叽叽咕咕地又朝杨远翎和叶长枫这里看了好几眼,然后朝着饭堂一哄而上。顿时院子里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叶长枫的剑在杨远翎脖子上架了许久,握着剑的手抖得厉害,剑尖抵在杨远翎侧颈上,划出了一道窄小的伤痕,流了几滴血。
他很久没有这么恼火过,怒气上头他连杀了杨远翎的心都有。
一年苦苦修行的成果,在顷刻之间全部都打了水漂。
杨远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流血的时候微微蹙了蹙眉。三年未见,杨远翎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叶长枫看着他,不知不觉间,记忆和现实慢慢重叠在一起。
算了。
“…”叶长枫收回剑,“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我知道你敢,”杨远翎用拇指蹭了蹭被蚀玉擦出的伤口,“但是你会么。”
“你…!”叶长枫脸上一红,又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杨远翎笑了笑,“说实话…有点意外。”
“但是我每天都在等你。”杨远翎突然向前迈了几步,叶长枫猝不及防向后退去,后背撞上了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两个人的脸挨得很近,叶长枫的手攥着杨远翎的衣襟,指节青白,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他闭着眼睛侧过脸,却被杨远翎拈住了下巴生生扳了回来。
“我等你自己过来…我不去找你,但是我还能看见你。”杨远翎凑上去在叶长枫的耳垂上轻轻吻了吻。
“…放开我。”
杨远翎不理会叶长枫的抗议,又自顾道,“你知道么,三年前李绩出征那天,我去见过他。”
“…!”叶长枫不明白为什么杨远翎会突然提起李绩,他睁开眼睛看着杨远翎,语气中有些惶恐,“…怎么。”
“我答应过他不会再见你。”杨远翎道,“我那时是真的死了心的。”
“那你为什么…”
“是,我知道自己出尔反尔不是东西,”杨远翎苦笑,“倒是我辜负他了。”
说罢杨远翎抬手松开了叶长枫高高竖起的马尾,一头黑发倾泻而下,其间夹杂了几根银丝,杨远翎将银丝挑在指尖,轻轻打了几个转。
“把一个朝思暮想的人当作心头的白月光,碰都碰不到,连远远看一眼都是奢望…这样的感觉,很疼。”杨远翎手上一使劲,拔去了那根白发,看见叶长枫疼得皱了皱眉,他笑了,“你不会明白的。”
末了又是一个缠绵的长吻,叶长枫的神智在唇齿的无尽纠葛中一点点沦陷:他的手下意识地往杨远翎衣襟里伸,却被杨远翎按住了手腕,将手掌不偏不倚地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爱你,”杨远翎眼尾扫过一抹嫣红,目光深邃,柔情款款。他的嗓音喑哑,低沉地回荡在叶长枫耳边,“…所以我要光明正大地得到你。”
叶长枫被杨远翎的话猛然唤回了清醒,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方才脑中一瞬而过的孟浪心思让他难堪得无地自容。
叶长枫觉得自己很龌龊:或许从头到尾,杨远翎没有错,李绩也没有错,反倒自己才是那个玩弄别人感情,彻头彻尾的混账王八蛋。
...
弘文馆的管事是个机灵人,一场闹剧结束了之后才把耳朵听不清眼睛看不见的大学士刘芳延恭恭敬敬请到了议事厅见叶长枫。所以方才院子里的那番折腾,老人家什么都不知道。
叶长枫感激地看了管事一眼,招招手唤小盒子到身边低声道,“赏。”
小盒子会意,点了点头。
谈事的时候杨远翎也在,他当年就是刘芳延的得意门生,刘芳延一辈子桃李满门,唯独就杨远翎看得最顺眼。杨远翎入弘文馆教书这一年,老头子很是满意,言谈之间山羊胡子高兴地一抖一抖,颇有种夸奖亲儿子的得意。
叶长枫也不好说些别的,只得顺着老爷子的意思顺口夸了两句,“远翎朕是知道的,心思缜密,办事妥当,是个人才。”
杨远翎没忍住笑出了声,叶长枫红着脸别过头去,“…违心死了。”
“弘文馆的学子大都是要参加今年春闱的,老夫有个不情之请,”刘芳延道,“虽说春闱一向是由礼部主持,但是学生们的食宿起居安排也都会有弘文馆的人帮衬…”
叶长枫道,“这是个操心的差事,您说让谁去办比较好。”
“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刘芳延笑道。
“…”叶长枫心道这老东西心眼多得像筛子,自己前脚刚夸完杨远翎,后脚他就挖了个坑等着自己往里跳。
虽然杨远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发生了先前那档子事儿,叶长枫左右觉得有些拉不下脸来。
“杨远翎挺合适,不知先生怎么看。”百般纠结之后,叶长枫还是实话实说。
万岁爷的话正和刘芳延的意思,老头子千恩万谢之后朝杨远翎使了个眼色。
“臣谢过…”杨远翎话说到一半正欲撩开袍子跪下谢恩,却被叶长枫挥手拦下了,“免了免了。”
他实在看不惯杨远翎在自己面前跪下,每次杨远翎膝盖一碰地,叶长枫心里都疼得一抽一抽的。
正事谈完以后,叶长枫同刘芳延又聊了些有的没的,这才散了。他没有和杨远翎告别,骑着马从弘文馆里出来。
他总觉得不辞而别难免有些仓促,但是想了想不如就这样吧,反正他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从恨意到愧疚,叶长枫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更不敢看杨远翎的眼睛了。
...
明日春闱就要开考,头天傍晚却发生了一件让叶长枫十分膈应的事。
那天太阳快落山时,杨远翎不请自来地进了宫,小盒子来传的时候,叶长枫正在御花园里练剑。
“…他能有什么事。”叶长枫心里奇怪,但还是说道,“让他到御花园里来见我。”
杨远翎一身官服,腰间系了块玉佩,见叶长枫在花园的凉亭里坐着,便上前行礼道,“臣弘文馆直学士杨远翎叩见陛下。”
叶长枫怕他又要跪,忙抢先道,“免礼免礼,赐坐。”
杨远翎微微莞尔,但很快便收起了笑容,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在离叶长枫有数尺远的地方坐下。叶长枫问道,“有事么。”
“春闱明日开考,学生们今日都已经收拾了行李在礼部贡院旁的驿馆住下,微臣今日检查学生随身物件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说罢杨远翎从袍袖中拿出了一个带着帝冕的稻草人,稻草人的胸前刺了四五根细细的绣花针。针刺的有深有浅,最深的一根扎穿了稻草人的胸膛,针尖从后背透出来了一大截。
“…”叶长枫接过稻草人来来回回看了看,脸色有些难看,“若说我在江湖上得罪人就算了,我可不曾记得何时得罪过读书人啊。”
杨远翎拿回稻草人,“本来不想告诉你的。”
叶长枫苦笑,“没事。”
他沉思了许久,对杨远翎道,“让那学生先考试,不要对旁人声张,生出些旁支末节就不好了——反正春闱这几天所有人都被圈在贡院里,他也跑不了。待考完了直接把他送过来见我。”
“是。”杨远翎道。
“还有别的事么?”叶长枫见杨远翎不走,略有些疑惑地问道。
“…”杨远翎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