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花开花落,就是三载。
戏曲话本里往往跨越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故事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走向某个未知的转折点——然而这三年来,长安还是长安,依旧繁华如故,屹立在一方厚土之上,迎接着每日按时朝拜的朝阳。
又是一天黎明时候,长安城外等着开城门的车马行人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勤奋的小贩十分懂得把握商机,天刚蒙蒙亮时就推着小车穿梭在人群里叫卖,排队的人等得无聊,顺手买点干果小玩意儿,一两个时辰下来,能赚不少。
小贩推车轧在宽阔但是却不平坦的官道上,在队伍左右走走停停,当经过了一辆马车时,被车中的人叫住了。
“店家留步。”听声音干净平淡,是个年轻人。
小贩机灵,转头笑道,“车中的这位公子可有什么想要的。”
马车在一众人群里十分不起眼,不说破破烂烂但也有些老旧了——但是顾客就是主子,为了做生意,就算主顾再寒酸落魄,小贩也会一口一个老爷公子得叫。
一只手伸出来撩开了帘子,皮肤白净光洁,果然是个年轻人。他身着一袭白色的长衫,袖角用金色的丝线密密缝绣了不少精致的纹路,左手拇指上套了个羊脂玉扳指。他头上带了个幕篱,白纱挡住了脸看不清模样,伸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应该是个美人。
“来三两糖炒栗子。”年轻人道,“多少钱。”
“二十钱。”小贩手脚麻利地称好了栗子放在油纸袋里递过去,“公子小心,有点儿烫。”
年轻人接过栗子笑了笑,“一年没有回来,涨价了,原来可是只要十六钱的。”
小贩以为这年轻人是要和他讲价,谁知付给的钱还是不多不少二十钱,他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摆出一副笑脸,“公子许是好久没回家了。”
年轻人闻声拿着油纸袋的手缩了缩,“…是啊。”
“公子这是从哪里来?”
“杭州。”
小贩笑道,“杭州是个好地方啊。”
闲聊时城门轰的一声缓缓打开,赶车的小厮催马跟着队伍往前一点一点地跟上去。车中的年轻人撩开了面前的白纱,朝小贩笑笑,“小兄弟,后会有期。”
“…”小贩一瞬间有些愣,待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早就走远了。
...
叶长枫坐在马车上,半撩着车帐向外打量,他还记得,三年前自己初到长安时是个夏天的晚上,还在下着大雨。
这次天气不错,头顶的天空无云,初秋的霜还堪堪挂在叶子上没有融化。
长安没有变,此番回到藏剑山庄修行一年,叶长枫倒是觉得自己变了。
当年二十岁的少年人心高气傲,满眼带着翻云覆雨的戾气和决心;如今他二十三岁了,模样未老,可一身骄傲不似当年。剑冢闭关不问春秋,如今他心如止水,似乎世间再大的风浪也掀不起他心头的一点波澜。
傲气游侠到头来被打磨成了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叶长枫剥了个栗子心不在焉地咬着,觉得颇有些感慨。
他还记得一年前重新跨进山庄大门的那天,大庄主让他在天泽楼前跪了一晚。
为什么回来,师父问他。
待不下去,所以徒儿就回来了,叶长枫答道。
还打算回去么,师父问。
不想回去了,叶长枫道。
心不静,师父说,去跪着清醒清醒。
是,徒儿遵命。叶长枫朝叶英三叩首,然后在天泽楼门前一跪不起。
叶祁枫和叶澶都吓得一哆嗦,争着要到大庄主面前求情,却被叶长枫拦下了。
我就知道师父会这么治我,他苦笑,算了没事,我跪累了自己就爬起来走了。
待到天亮的时候,房门外果然没有了叶长枫的身影。
他去哪儿了,叶英问。
回庄主,长枫去了剑冢,身后罗浮仙答道。
叶英点头,知道了。
谁人心中无情,可若是让情字纷扰了心绪,即是心魔缠身,心魔不克,等到万劫不复之时,无人能救——之后的一年里,叶长枫再也没有去找过叶英,叶英也对自己的这个徒弟不闻不问,直到叶长枫从剑冢里出来的那天,叶英才托罗浮仙给他捎了这样一句话。
若是以往的叶长枫听到此言,心里准保一百个不痛快,不说急得跳脚,脸上起码也会挂不住。孰料如今叶长枫抱剑而立,听完之后只是淡淡一笑,“师父说的是,徒儿记下了。”
“庄主让我再来问您一句,”罗浮仙微微福了一福道,“您还回长安么。”
“…回。”
叶长枫不知道叶英口中所言万劫不复之时到底指的是什么时候,他到现在也没有琢磨明白。剑冢之内春夏秋冬轮转,一方天地之间顷刻间极寒极暖的彻骨之痛好似万蛊噬心——自己的心魔到底除也没除他说不清楚,但是如今一身□□算是被浇得连火苗都不剩。
自己的目的算是达到了,叶长枫这一趟也不觉得亏。
回到长安的一路上叶长枫曾经和叶澶开玩笑,不如咱们别去长安了,马车掉个头你直接送我去华山纯阳宫修道吧,看我现在这德行,就差两撇山羊胡子一身道袍了。
…
叶长枫此番心情格外得好,一年多没有光顾的蓬莱殿里被小盒子收拾得整整齐齐,这孩子三年来个子窜得飞快,叶长枫现在都要抬着头看他了。
没有百官呼天抢地的接驾,没有下人卑躬屈膝的迎合,叶长枫回来得安安静静。他没有提前知会过任何人,除了政事堂的那几位老臣。
“诸位爱卿这一年辛苦了,”叶长枫笑道,“朕为了一己私欲不辞而别,实在罪过。”
几位老人都是明白人,这段日子里兢兢业业帮着叶长枫把持朝纲,自从三年前端了杨文仲之后,朝中局势还算安稳,小波浪不断,但是大风大浪也从来没有见过。
“那陛下此次回来,还走么?”户部尚书笑问。
“爱卿就算拿乱棍打朕,朕也不走了。”叶长枫莞尔。
叶长枫虽一年不问朝政,但是举手投足之间变得愈发稳重,颇有了些少年帝王应该有的样子。
那天叶长枫同几位老臣处理政务直到深夜才散,回来躺下才想起来落在政事堂的笔录忘了拿。
等到政事堂差人过来送的时候,已经过了丑时。
“…”叶长枫从小盒子手中接过笔录,对台阶下叩首的文官道,“你把头抬起来。”
那小官是个瘦削的年轻人,官服套在他身上像披了个麻袋,他闻声不为所动,脑门还是严丝合缝地贴着地。
“朕让你把头抬起来。”
小官还是不动,叶长枫没办法,嗓音稍稍放和缓了些,“范呈,你起来,算我求你。”
范呈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他缓缓起身,对上叶长枫的眼睛。叶长枫叹了口气,“赐坐。”
范呈在椅子上坐下,连声谢字也没说。叶长枫上下打量着他,“你一点都没有变。”
当年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小伙子殿试榜上有名,如今也入了翰林,走上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道路。叶长枫问道,“你在政事堂当差?”
“回陛下,微臣职任翰林待诏,平日偶在弘文馆教书。今日恰好到政事堂整理书稿,才被遣来送折子。”范呈的回答一板一眼,垂下的眼眸中没有当年一丝一毫的情分。
叶长枫咋舌,这小子好狠。
转念他又觉得奇怪,殿试提名,何等人才,为何如今只是做了个芝麻大小的官,还在来来回回帮别人跑腿。
“翰林待诏…”叶长枫自言自语,“明年开春是不是就该开春闱了。”
“是。”范呈道,“若陛下没有别的事,微臣先告退了。”
“你等等,”叶长枫道,“喝两盅再走吧。”
范呈的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谢陛下,微臣近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
“你还在恨我,是不是。”叶长枫道。
范呈的脚步蓦地停下,他吸了口气,答道,“…是。”
“我不信你为官三年一点出息也没有…宁可当个小小的芝麻官,拒绝所有提拔你的可能…是不是在躲我。”
“…是。”
“那既然要躲我,为什么今晚还来给我送东西?”叶长枫道。
“…”范呈咬了咬嘴唇,“不是我要来的。”
“谁让你来的。”
范呈不说话,叶长枫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挥了挥手道,“你和你爹一样有主意。”
等到范呈走了,叶长枫一个人坐在桌前,心里有些沮丧。
他还以为时间能冲淡所有的感情,恨意,爱意…他还以为时间能把一个人熬成冰冷的石头,不会哭,也不会笑。
可是他还是太天真了。
但凡扎根在心里的感情,盘根错节地长在肉里,哪能轻易连根拔起,摘得干干净净?
...
三年一期的春闱是朝中上下和各方学子们的头等大事,叶长枫年前就为了这件事忙得不可开交。初春一日下了朝以后,叶长枫褪去龙袍,换上了那件素白色的沧海间,连饭都没顾上吃,就骑着马往弘文馆赶。
他自小就不是那种肯踏下心来老老实实学习的主,这样洋溢着书香的地方他叶长枫自然是没去过的。耳中听着学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叶长枫心里很是很喜欢。如今要是能给个机会让他坐下来好好念书,他倒是也愿意。
大学士刘芳延今日讲学还没有放课,叶长枫索性就坐在弘文馆的园子里晒太阳,他看着阳光下含苞待放的玉兰花,唇角微微扬了扬。
身旁匆匆走过一个人,经过叶长枫身旁时脚步只是微微顿了顿,便又加快了些。叶长枫侧头朝那人的背影看去,“范呈你给我站住。”
范呈的脚步骤然停下,手里抱着的厚厚一摞书随着手臂的颤抖也在跟着筛糠一样地晃来晃去。
“…我帮你。”叶长枫从上面接过了一半抱在怀里,往弘文馆的藏书阁走去。
“不用。”范呈闷声道。
“你不要想多了,”叶长枫头也不回道,“我没有在讨好你,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谅我——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补也补不回来。”
“你把书放下。”范呈红着眼眶,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放下,然后立刻消失在我面前。”
“我…”叶长枫咬了咬嘴唇,范呈一通歇斯底里引得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朝叶长枫射了过来。
“范呈,怎么回事。”从侧厢的书房里走出一人,对着范呈道。
叶长枫闻声胳膊一软,怀里的书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没什么…”范呈看看那人,又看看叶长枫,神色间十分纠结。
叶长枫蹲下身子把书一点一点整理好,用白净的袖角掸去封面上的尘土,低着头挤出人群。
“叶长枫。”那人叫出了叶长枫的名字,叶长枫就像聋了一般逃也似得往前走。
那人上前一把拽住了叶长枫的胳膊,叶长枫怀里刚刚整理好的书又哗啦啦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会在…”叶长枫刚开口,剩下的话语便被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三年以来,李绩驻守朔州不曾归,叶长枫已经许久没有尝到过半点情爱的滋味。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别人强吻,纵使那个吻里带着阔别已久的热情和爱意,叶长枫还是觉得那种如同当众羞辱一般的恼羞成怒无以言表。
嘴唇被杨远翎吻得殷红,斑驳的树影下,衬得叶长枫脸颊有了几分春色。叶长枫的心跳得极快,他挣脱开杨远翎的怀抱,从腰间取下了一柄短剑,电光火石之间直指杨远翎的咽喉。
铸剑可以稳人心神,这柄蚀玉耗费了他一年的心血和精力,剑铸成之时,他跪坐在铸剑台边,咳了数口血。他想把自己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感情都封在剑里,奈何他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这些日子里叶长枫从来没有见过杨远翎,他一度以为杨远翎已经离开长安远走高飞。他觉得这样其实挺好的,对谁都好。
谁知道兜兜转转,杨远翎一直都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从来不曾离开过。
...
千里之外的朔州此时还在飘着冰霜。
突厥猎人驯养的苍鹰在朔州城的城墙上空盘旋,久久不离。
李绩身着银甲,手里握着一柄长弓,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只苍鹰,俶尔弯弓搭箭,将那只叫嚣的大鸟射了下来。
岗哨上的哨兵跳下哨塔,捡起了那只断了气的鹰来到李绩面前,“将军,这鹰…怎么处置。”
“给突厥二王子送回去,”李绩道,“朔州没有他的猎物,叫他的猎鹰以后不要往这里飞。我见一只射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