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那天叶长枫收到了李绩从朔州寄来的第一封信。
天气愈发得冷了,飘雪的日子也多了许多,千里迢迢从北边寄来的信总是会耽误不少时日。叶长枫看了一眼落款的时间,是一个月以前。
信很短,他却看了一遍又一遍。
——枫,我已到朔州三日,百忙之中竟忘与你修书报上一句平安,莫怪。近日边境安泰,狼子野心未曾显露,但仍不可掉以轻心。朔州天寒,比长安又冷不知几分,军需充盈,可避冷霜飘雪,勿念;
夜里常常梦回长安,与卿辗转,醒时终是一梦黄粱,不知何时能与卿再见,心中思之若狂;
约莫此信达卿手中之时已是新春佳节,在此邀寄情思,莫忘。
愿卿安康,闲时若念,但请寄片语于我,以解心头无尽牵挂。
还君于腊月初一书。
还君是李绩的小字,平日里叶长枫从不这么叫他,总觉得有些腻歪。叶长枫把信攥在手里沉思了很久,末了还是送到了烛火边,看着跳跃的火苗把信一点一点烧得只剩下斑驳的残灰。
“小盒子。”他朝屏风外喊了一句。
小盒子应声进来朝叶长枫打了个千,“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帮我沏壶茶,什么都行。”叶长枫揉了揉额角,解掉肩上披着的披风随手往椅子上一搭。
傍晚时候的年宴上叶长枫在百官面前表现得人模狗样,回来看完李绩的信之后,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一般没了精神,衣裳也没有换,就坐在桌前痴痴地发愣。
叶长枫放话,小盒子便赶忙出去准备。只是片刻,一盅温热的龙井便放在了桌上。叶长枫拿起茶盅,手指被茶水熏得发红,他将杯子送到唇边吹了吹,然后抿了一口。
“年菜可都依次送到朝臣们家里去了?”叶长枫拿过一本书垂着眼漫不经心地翻着。
“是。”小盒子道,“送菜的最后一支队伍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
“嗯。”叶长枫点头,他揉了揉眼睛,一脸倦意地又把书翻了一页。
“陛下可要休息么?”小盒子问。
叶长枫苦笑着摇头,“再等会儿。”
半晌他又问小盒子,“你在宫外可还有亲人?”
小盒子摇头,叶长枫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往自己这边站一站。等到小盒子凑过来之后,他翻了翻衣服的内袋,掏出了一个油纸包放在了小盒子手心里。
“喏,给你的。”
小盒子小心地拆开纸包,里面放了一段一段白花花的麻糖。
“昨日叶澶来的时候给的,说是祁枫买的——这小子也就这点良心,吃着好吃的了知道分我点。”叶长枫笑道,“这次回家,大庄主给的红包零嘴一定少不了他的。”
见小盒子要跪下谢恩,叶长枫忙上前一把把他拉起来,哭笑不得道,“说了多少次在我面前别来这套,你小子膝盖怎么这么软。”
罢了他指指身旁的凳子,小盒子会意乖乖地坐下,捻起一块麻糖送到了嘴里。叶长枫瞄了一眼,也伸手拿了一块。
麻糖香得很,就是甜得齁嗓子,叶长枫吐了吐舌头灌了一口茶,侧眼看小盒子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难不成小孩子都喜欢这套,他心想。
“你原来过年都是怎么过的。”叶长枫问道。
小盒子上下牙被麻糖粘得结结实实,张嘴说话时含含糊糊有点大舌头,“就…内侍坊的掌事公公一人包十个铜板的红包,然后大家坐一起吃碗面。散伙之后就自己回房睡觉,或者接着干活…其实挺没劲的,从初一到十五,常常都是一个人。”
话刚说完,小盒子意识到叶长枫这个年也是一个人过的,他自觉失言,脸顿时红得像灌了三坛假酒。
“没事。”叶长枫揉揉他的脑袋,“你陪我一块儿,今年我给你发红包。”
说罢他起身走到床边,掀起枕头,把手伸进去摸了摸,掏出来一块小小的玉佩,又用一块红布包了,像模像样地递给小盒子,“新的一年恭喜发财,平平安安。”
小盒子只是个半大小孩,自从七八岁被卖进宫里,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其他人的一丁点儿真正的关怀,叶长枫是第一个认认真真把他当人看的人。
当小盒子再一次恭恭敬敬对着叶长枫磕头的时候,叶长枫没有拒绝,他坐在桌前,笑得很受用。
“多穿点,我带你到城里看烟花。”叶长枫脸上原本疲倦的神色顷刻间荡然无存,他披上了刚刚取下来的披风,拔腿就往外跑。
“陛下等等!”
“快点!”叶长枫骑在城墙上,半个身子已经越过了城墙,“晚了就没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拉着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走着。男女老少皆着新衣,朱雀大街破例开的夜市上人头攒动,欢声笑语之间好不热闹。
哪怕只是短暂的快乐,叶长枫也觉得很享受。除夕夜的月亮下,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不用肩挑要事政务压身,虽然没有他陪着,但是自娱自乐也挺好。
叶长枫朝炮仗摊位上的小姑娘抛了个媚眼,只花了一支窜天猴的钱便拿到了三支。这个浑身洋溢着小市民气息的堂堂一国之君站在广场中央,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拿着一根香伸过去点燃了窜天猴的炮捻。
子时打更的时候,下起了雪,越来越大,叶长枫和小盒子坐在望江楼的顶层,要了一屉点心一壶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地胡说八道。
叶长枫眯着眼睛打量着长安城里的点点灯火,还有远处明灭的烟花,“真美。”
除夕之夜宫殿里也是灯火通明,但是叶长枫不愿意回去。
市井楼阁之间的万家灯火,才是他真正向往的地方。
...
从初一到十五都不用上朝,叶长枫终于得空,初一那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什么才好。
叶长枫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盘算着去哪儿耍,直到小盒子进来帮他更衣的时候他还没想好。
昨天晚上叶长枫疯到了很晚才骑着墙头溜了回来,险些被守夜的侍卫当成刺客一刀结果了——误会澄清之后一众侍卫吓得腿软,叶长枫却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心情大好给众人一人赏了个红包,就连年过花甲的侍卫长也有。
“你说今天去哪儿溜达比较好。”玩物丧志的叶长枫问小盒子。
小盒子莞尔,“今日初一,街上大小店铺都不开张,陛下除非单是看风景去,不然出去了也不热闹。”
叶长枫撇撇嘴,既然小盒子如此说了,他也别给人家找麻烦,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种蘑菇算了。
叶长枫难得想清静清静,奈何大年初一的早上偏偏有人来坏他的好事。
用早膳的时候外殿的宫女来报,说司天台的林掌事求见。叶长枫转了转眼珠,这掌事不回家过年的么,新年第一天还如此勤勤恳恳找万岁爷汇报工作?
“让他进来。”叶长枫吩咐了一句,又让侍从把桌上没有用完的早膳撤了。
林掌事是为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山羊胡子黑中长了不少白,身子骨硬朗,走起路来呼呼生风,叶长枫咋舌,这老先生怕不是到了九十岁还能撑着拐杖跳高高。
叶长枫一直觉得司天台的人都像路远川那样飘飘忽忽不接地气,没想到这个林掌事一脸正儿八经,比他们的头头路远川接地气多了。
“微臣叩见陛下。”林掌事没有客套话,一套流程过后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
“爱卿有事么。”叶长枫问道。
林掌事不答,反倒问了叶长枫一个问题,“陛下可看了三天前路掌使送来的鉴天折?”
鉴天折,就是路远川夜观星象看出了什么猫腻,然后写在折子上请叶长枫过目的工作报告,五天一份。
“…”叶长枫脸上有点挂不住,“忘了。”
“那宫里近些日子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传言,陛下可曾听说?”
“…没有。”
“如此甚好,”林掌事松了一口气,又恭恭敬敬施了个礼,“那都不过是宫里下人之间流传的胡话,有辱圣上威名,路掌使占星还未断明一二,那些不懂规矩的东西便说三道四——陛下没有听说便好,若是听到了也请息怒。微臣已经同户部刑部打过招呼彻查此事,发现造谣者必定严惩不贷。”
老头口若悬河铺垫了一大堆,叶长枫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说的是哪门子的流言蜚语。于是他问道,“林掌事说的,是什么传闻?你且放心,朕不会把气撒在司天台身上,你说便是。”
“这…”林掌事满脸纠结,又跪下朝叶长枫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道,“如今百官下人们都有流传,说陛下并非先皇龙子,而是已故硕亲王李彦与叶贵妃…”
香艳的内宫秘事倒是其次,叶长枫即位以来一直受人非议,勾心斗角熬掉了大半条命,若再扣顶得位不正的大帽子,真是要将他往死里逼。
话说至此林掌事住了声,又欲跪下朝叶长枫磕头谢罪,却被叶长枫拦下了。
“旁人说的闲话,你向朕赔罪做什么。”叶长枫轻轻笑了笑。
“您且先回去安安心心过您的年,把路远川给朕叫过来。”他沉默了许久又道,“…若是临川侯杨远翎也在他府上,一并都叫来,和禁军打声招呼,他的进宫文书免了。”
待林掌事退下之后,叶长枫攥紧的拳头重重捶了一下桌子,把案上的笔墨纸砚震得摇摇晃晃。
他的心里蓦地窜起了一股无名火。
如果他娘还在,叶长枫很想立刻马上找她问个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在她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当年怀着身孕逃离长安,走得那么决绝,一颗心却留在了皇城里。
李贤送来的扳指被她当成护身符,让儿子从小揣到大,磕了碰了便大发脾气。叶长枫没少当过娘亲的出气筒,却总是稀里糊涂,从不清楚为何她会如此生气。
长大他才逐渐明白,余情未了的后劲原来这么大。
专情的人往往多情,而多情又会被编排成滥情,成为茶余饭后的桃色谈资。母亲生前那些理不清的纷纷扰扰如同欠下的债,化作流言蜚语通通砸到了叶长枫的脑袋上。
至于为什么找杨远翎过来的理由,叶长枫也说不清楚。
当年知道他母亲陈芝麻烂谷子破事的人已经不多了,如今杨文仲已经被送去归了西,除了叶家家里人,也就只剩下一个杨远翎了。
叶长枫实在没有把握,自己的事情,杨远翎又能知道多少。
所以他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