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尽管总是不经意地做出那种十分高调的事情,但是骨子里终究不是个很高调的人。
当长安街头的老百姓扎堆挤在路旁看骠骑将军出征的队伍时,他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老百姓没几个见过这传说中的少年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今日得见,果然一表人才,威风凛凛。
“这要是我女婿该多好。”李绩骑在马上,隐约听到身侧的人群里有人说道。
一旁并辔而行的徐副官没忍住笑出了声,李绩瞪了他一眼。徐副官忙把笑容憋了回去,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就好像刚刚吞了一篮子酸枣一般。
“将军忍忍,”徐副官玩笑道,“待出了城,就没这么大的仪仗队了。”
“嗯,”李绩直视前方,连眼珠子都没朝徐副官那边歪上一下,似乎还是对同袍那不厚道的一笑心怀不满,“你也忍忍,出城之前不许给我笑。”
“…”徐副官差点又笑了出来。
徐副官两年前就已身为人父,比李绩还大了五岁,李绩在他眼里还是个半大小子——有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有的时候脸皮却又薄得像层纸。
他把噎着的笑咽了回去,板着一张脸僵硬地点点头,“是,属下绝对不笑。”
行伍出城这一道还算顺利,围观看热闹的人的确是多,但是起码没怎么碍事。待队伍的末端踏出了城门,李绩一夹马腹,里飞沙长长嘶鸣了一声向前奔去,卷起了尘沙,带起了整个队伍的行军速度。
高耸的城门一点一点远去,经过长亭的时候,李绩驻马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今日城门处有集市,熙熙攘攘热热闹闹;要进城的人排成了长队,赶着车骑着马慢慢往城门里进。李绩眯起了眼睛,居然还看到了一支骆驼队,他甚至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驼铃声。
这是他的家,他的故乡。
李绩突然有些感慨。
起初李绩对长安并没有什么好感,甚至有点狠。
但是这短短的半年里,长安给他的印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眼望去,街道依然繁华,人依然还是那么多,天天街头巷尾的生意还是那么做,太阳还是每天按时东升西落。
可长安变得愈发像个家了,李绩甚至感到了一丝舍不得。
只是因为一个人,让他爱上了一座城。
...
夜晚队伍在驿馆住了脚,小二牵过李绩的马,朝他哈了个腰,“将军一路辛苦了,晚上可有什么想吃的么。”
李绩解了披风搭在手臂上,“没什么特别的,和弟兄们一样就好。“
小二转转眼珠,笑道,“您莫怪小的多嘴,小的自然知道军中兄弟们同心同劳,吃住都是一起一样的。可这是楼上的一位大人差小的来问的,小的不敢不从。那位官人听闻骠骑将军今日下榻此官驿,想请您到他房中一叙。”
“哦?”李绩停下了拆解护腕的动作,回身问那小二,“不知是哪位官人要见我?”
小二笑道,“这小的就不方便多问了,您只消告诉小的您想吃什么便是,小的吩咐厨房做了,也好交差。”
“…”李绩把披风递给了徐副官,自己进了驿馆往楼上走去,“那就加个清炒笋丝吧,少放些辣。”
“是。”小二把马拴好,“天字六号房,您上了楼朝左拐右手第二间。”
“你真不知道屋里的是谁?”李绩问。
小二摇摇头。
李绩索性不再和他多费口舌,上楼敲了敲天字六号的房门。能住官驿的自然只有朝中办事的官员,或者是某些身份特别的达官显贵。李绩在脑子里想了一圈,实在不知道他到底和哪位这样的贵人打过交道。
等到屋内的人开门的时候,李绩顿时就有了答案。
“…师父。”李绩抱拳朝屋内的人作了作揖。
杨远翎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多礼,侧身把他让进了屋子,又转身合上了门,“坐。”
“好久不见了。”李绩在杨远翎对面坐下,一手搭在桌上,抬眼打量着他。
杨远翎还是那副老样子,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闲笑,只是身形瘦了些,敲击在桌面上的手指指骨更加分明了。
“好久不见。”杨远翎笑道,“自从两仪殿之后我们还没有见过。”
“师父怎么会在这里。”李绩道。
“我么,”杨远翎拿过一个茶杯,给李绩斟满了茶推过去,自己也拿了个茶杯,却没有倒上,只是握在掌心里,用指腹摩梭着杯子的边缘,“听说你要走了,我来送送你。反正我现在身上没有个一官半职,也没有爵位压身,上下就是闲人一个,无事可做。”
李绩低头看着杨远翎给他倒的那杯茶,迟迟没有喝。杨远翎笑了,“喝吧,我又不会给你下药。”
“…”李绩拿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茶杯时杯子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师父真的只是来送我?”李绩道。
“自然。”杨远翎莞尔, “说来为师也寒碜,如今临川侯的封号没了,进不得官驿,还是托你师伯在这儿订了间房。”
“如今你此去朔州情况大不比从前,”杨远翎道,“万事小心。若遇着什么难处多于军师参谋商量,切莫意气用事。”
“是。”李绩颔首。
“待你到的时候约莫也要入冬了,记得多添些衣裳,照顾好自己。”
“嗯。”
“多多体恤麾下的将士,人家随着你南征北战远走他乡已然不易,切不可亏待。”
“知道了。”
“还有…”杨远翎正欲再说些什么,门被哒哒敲响,店小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侯爷,将军,菜都做好了。”
李绩上前开门,几个小二提着食盒进了屋子,把一道道菜依次放在了桌上,末了还放了一壶温酒,随后躬身出去了。
杨远翎默不作声地看着小二上菜,待李绩的那盘清炒笋丝放到桌上时,他的眉梢微微挑了挑。
“想不到你还喜欢吃这个,”杨远翎笑道,“爱屋及乌么。”
“…”李绩不答。杨远翎脸上的笑容显得更加意味深长。
等到小二带上了门出去之后,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杨远翎先拿起了筷子,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要么。”杨远翎晃了晃手里的酒壶。
“…要。”李绩拿过酒壶,闷声给自己倒了一盅。
两人碰了碰杯,然后各自夹了菜,不再多话。
食不言寝不语——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俩人这么一声不吭,实在安静得有些异常。
“添么?”杨远翎瞅了一眼李绩的空酒杯。
“添。”
“明天早上可别爬不起来。”杨远翎笑吟吟地把酒壶推过去,“量力而行,和我你还逞什么强。”
“有什么话想和我说的么。”待李绩放下了酒壶,杨远翎问道,“你这一去少说得有几年见不着,若是心里恨我怨我,现在就都说出来吧,我听着。”
李绩没有杨远翎能喝,两杯下去就已经上了脸。他面色发红,微微垂眼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也不怨你。”
杨远翎挑眉,“真的?”
李绩点点头。
“你不怕我么?”杨远翎笑问。
“不怕。”
“那你要可小心了。”杨远翎玩笑道,“你被小太岁发配边疆,长安再发生些什么,今后可就由不得你了。”
“…”李绩抬眼,“你威胁我?”
“不敢。”
“他是我的。”李绩一字一句地说道。
杨远翎闻声莞尔,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李绩又道。
“我不会再见他了。”杨远翎耸耸肩。
李绩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怀疑,“真的?”
“嗯。”杨远翎点点头,“其实我今日来,不仅是为你辞行,最主要的还是想和你说这个。”
“你不爱他了?”李绩问。
“怎么可能,”杨远翎苦笑,“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那你…“
“因为他心里没有我了。”杨远翎打断了李绩的话,他的语气很轻,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再多的你也不要问了,我不太想说。“
“嗯。”李绩应了一声。
“放宽心了么?”杨远翎笑道,“是不是不听我说这句话,连走都走不踏实?”
“我是那种人么。”李绩淡淡一笑。
杨远翎指着他的脸,“看吧,笑了。我会不知道你小子想的是什么。”
“我想明白了,”杨远翎托腮抬眼看着天花板,“得不到的感情,不如远远地看着。”
李绩沉默了半晌道,“…照顾好他。”
杨远翎给自己斟了杯酒,和李绩碰了碰,“不用你说。”
…
那天晚上李绩和杨远翎谈了很久,酒喝完了没有再添,茶倒是喝了不少。杨远翎司的一手好茶,他要了几两官驿里藏着的雨前龙井,给李绩沏了一壶。
“我记得你好像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李绩问道,“是什么。”
“哦,那个啊。”杨远翎想起饭前被打断的那句说了一半的话。
他起身推开窗子,看着长安的方向许久没有说话。他拿过窗旁倚着的琴,抽出那柄藏在琴匣中的剑,下意识去摸剑柄上缠着的流苏时却摸了个空。
“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