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路远川就规规矩矩人模狗样地到蓬莱殿找叶长枫报道去了。
“你知道朕找你来所为何事么?”叶长枫抬眼懒散地瞅了路远川一眼。
路远川弯眉一笑,“自然。”
“杨远翎呢。”叶长枫又问。
谁知路远川不但不答,反倒笑说,“陛下好不是东西。”
叶长枫眉头一皱,心里谈不上恼火,倒有些莫名其妙,“你这是什么意思。”
“远翎既说过再也不会见您,您当时也算默认了,两人理应就此井水不犯河水,”路远川脸上还是那副欠抽的笑容,“如今您又唤他入宫,微臣倒要说您行事不大度,有些纠缠不休了。”
叶长枫的心蓦地跳得很快,纠缠不休这个词用得重了些,他心里也无半点要和杨远翎重修旧好的念头——但是路远川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刺在他心头,不说疼,就是有点痒痒。
“我…”叶长枫再开口时有些语无伦次,“朕是为了公事才叫他来的。”
路远川耸肩笑道,“谁知道呢。”
…叶长枫恨不得现在就把眼前这个混账东西扔出去抽一顿,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住了。
“陛下要问他的事,微臣完全可以代劳,”说罢他又毕恭毕敬地朝叶长枫行了一礼,“他当年只和您有过一面之缘,知道的也不会比我多多少。”
“…”叶长枫道,“你再说一遍?”
“远翎知道的不会比我多多少。”
“不对,再往前一句。”
路远川脸上的笑意突然变得有些狡黠,“他当年只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我和他原来见过么。”
“自然——只怕是您不记得了,”路远川道,“当年杨文仲到藏剑山庄教您读书的时候,带的第一个伴读就是他。”
“…”叶长枫的身体像过了电一般,手上麻木得有些不听使唤。叶长枫十六岁正式离开藏剑山庄跑江湖,在此之间杨文仲没少打着教书的旗号和他打过照面——伴读换了一个又一个,没一次重样的,小孩子心里不存事,年复一年,那个竹林之中初见的青衣少年,便被遗忘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扯远了。”路远川见叶长枫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朝前悄么声跨了一步,“微臣此次前来,正事还没跟您说呢。”罢了便自顾掏出了一份鉴天折的抄本开始解释自己夜观星象看到的乱七八糟。
叶长枫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他禁不住回想起自己二十岁初到长安时和杨远翎的第一次相见。其实说实话,叶长枫一直觉得杨远翎对自己的感情来得没头没脑,如今听了路远川的一席话,朦胧的感情霎时就有了头绪。
自己当时还是个玩泥巴的毛孩子,一不小心就在别人的心里大大咧咧占了个位置,还赖了这么多年…叶长枫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厚颜无耻。
“总而言之,微臣只是看到帝星明灭闪烁,陛下最近可能会有些小小的不顺——比如翻墙摔断腿,或者吃饭卡到鱼刺什么的,”路远川啪地一声合上了鉴天折,“鬼知道为何会被传成那种不三不四的无聊八卦…连微臣这种好事之人都觉得好生没意思。”
“啊?”叶长枫回过神来,定了定神,“哦…”
路远川一眼就看出自己方才说的话叶长枫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索性不再啰嗦,躬身行礼做了个陈词总结,“总而言之那些坊间传言不可信,陛下就当它是耳旁风便可…微臣的母亲当年是贵妃娘娘的伴驾女官,家慈已故,臣万死也不敢拿长辈当幌子来诓您。”
现在“自己的爹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在叶长枫心里已经排不上号了,路远川说的一番话也就让他波澜起伏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点,他“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过事出必定又因,传言总不可能是空穴来风,”路远川又道,“微臣劝陛下最近小心些,多往周围人身上放双眼睛仔细盯着。”
“有理。”叶长枫颔首。
“臣告退。”路远川说着就往外撤,叶长枫没理他,他退出了屏风,脚步声不一会儿就听不到了。
路远川走了之后,叶长枫坐在桌前一个人发了很久的愣。
他的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不安。
…
且说路远川退出蓬莱殿之后,腰板立刻挺得笔直,在皇上面前孙子装完了,也差不多该恢复原形了。他进了御花园,眯眼向不远处的小亭子看了一眼——亭中坐了一人,身上裹着一件天青色的披风,发丝和衣角随着风猎猎飘动着。他一手抚在石桌上,手里握了一枚黑色的棋子,拇指来回轻轻摩挲着。
“走了。”路远川上前拿过杨远翎手中的棋子,在他肩上没轻没重地拍了一下。
“…你见到他了?”
“废话。”
“他好么。”
“好得很。”路远川回答得心不在焉,“走了走了,你还非要在这里喝西北风么。”
杨远翎却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眼睛一直望着蓬莱殿露出的一角屋檐。路远川搓搓冻得通红的手,啧了一声,“我刚说万岁爷纠缠不休,现在倒是你坐在这儿不肯走,把我的脸打得啪啪响。”
杨远翎微微笑了笑,眼角通红。
“走不走?”
“…再等等。”
“那祖宗你自己等吧,师兄不陪你了,”路远川无情无义地走出了亭子,“随便玩,记得别玩脱了就行。”
“知道了。”
直到路远川跳上马车,杨远翎还在亭子里坐着。
“少主人,不用等小侯爷么?”赶车的小伙计问道。
“这小子碰了多少回钉子,还不知道疼,”路远川叹了口气,“不等了,头破血流的时候他自己就知道回来了。”
...
叶长枫一天都是病恹恹的,用了晚膳他就觉得身子乏,早早沐浴之后便上了床,斜靠在床头看书。
蓬莱殿的寝宫里炉火烧得正旺,小盒子点的安神香在香炉里静静地冒着青烟。叶长枫湿漉漉的头发还没有干透,他将长发甩到身后,抬手理了理被打湿的前襟。
屋里的暖意熏得他昏昏欲睡,手里的书也渐渐拿不住,哗啦掉在了地上。
隐约之中他感觉到周身扑来一阵寒气,叶长枫警觉地睁开眼,抬手去摸床边的剑,却摸了个空——他把自己的轻剑交给了李绩。
突突两声闷响,叶长枫肩胛上的两处大穴顷刻间被点住,封得死死的,然后他就被眼前的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那人身上的寒气刺骨,将叶长枫紧紧地包裹着。叶长枫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想要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了。
“不要离开我。”那人在叶长枫的耳边呢喃道。
“…你疯了么。”叶长枫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话音里带着几分恼怒,“放开我。”
路远川说自己对杨远翎纠缠不休,谁知杨远翎才是那个真正不讲道理的人。
杨远翎在外面冻了整整一天,脸色苍白,嘴唇也被冻得青紫,他抱着叶长枫的双臂微抖,说话声也显得有气无力,“…我想你。我知道我不能再见你,但是…”
“闭嘴,”叶长枫闭上眼睛,“我不想听。”
杨远翎掀开了盖在叶长枫身上的锦被,两条修长匀称的腿完完全全暴露在视野中。
“杨远翎你个浑蛋。”叶长枫红着脸斥道,“不要得寸进尺。”
杨远翎冰凉的手指滑过叶长枫的腿,叶长枫喉中轻轻呜咽了一声,抬手朝杨远翎脸颊上招呼过去,却被杨远翎一把握住了手腕。
“不要乱动,”杨远翎红着眼睛,像一头拼命克制**的野兽,“穴道未解,小心受伤。”
说罢他托着叶长枫的背将人慢慢放在床上,冰冷的手指还是握着叶长枫的右手。
杨远翎将叶长枫的手捧在掌心里,来来回回地摩挲着,然后他将叶长枫的指尖送到了唇边,轻轻吻了吻。
“嗯…放开我。“叶长枫还是闭着眼,杨远翎的挑逗愈发得寸进尺:他的吻从指尖蔓延到了手背,掌心;他的舌尖扫过自己的手掌,舔舐着那道浅浅的伤痕。
没过多久,叶长枫就已然面颊绯红,低低地喘息着,一股羞辱般的自卑感爬上了心头。
“放过我吧…“叶长枫的眼眶通红,他不想在杨远翎面前再掉一次眼泪,他嗓音沙哑,话语末了却带着不经意的抽噎。
到底谁才是那个不讲道理无理取闹的人,明明说过再也不见,却又回来一次又一次地扰乱自己的生活。
“你放过我吧…算我求你。”
他很想恨杨远翎,但是又恨不起来。
杨远翎单膝跪在地上,痴痴地打量着叶长枫手上被吞虹枪划过的伤痕,心如刀绞。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面对这个爱了八年的人,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原本他想着这辈子不如就这样一厢情愿地活下去好了,哪知再见时他才意识到,叶长枫已然住进了他的心里,牢牢地扎下了根。
杨远翎突然对自己很反感,这样的穷追不舍错付情衷,到头来只有两败俱伤,什么好处也捡不到,叶长枫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自己,自己这样又是何苦。
“…”杨远翎轻轻吹灭了寝宫里的最后一盏灯,轻悄悄地给叶长枫盖上了被子。
黑暗之中叶长枫感觉到杨远翎吻了自己的嘴唇,随即他微凉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睡吧。”杨远翎的声音在漆黑的夜色里显得是那样得有气无力。
…
那天晚上叶长枫不知道杨远翎是什么时候走的。
叶长枫恨透了自己,杨远翎也恨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