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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夜再想,总觉昨日之事恍若大梦一场。
叶长枫那一晚没有回宫,铺子的门一直虚掩着,随着风雨一下一下地开开合合,嗒嗒作响。桌上的酒壶早就空了,歪倒在一旁,打了个转。叶长枫眼眶微红,面颊也拂上一层酒后的红晕,前半夜酝酿起来的睡意早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就这么靠在椅子上,睁着眼睛熬到了天明。
手里一直攥着那枚玉佩,手指绕在细细密密的流苏间,看似漫不经心,也似别有用心。
“妈呀,”门外传来脆生生一阵大惊小怪的吆喝声,“门没锁,这是遭贼了么。”
叶长枫没动,铺子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阳光奢侈地从外面照进来,刺在叶长枫眼皮上,他抬起手,眯着眼睛朝外看去。
叶祁枫额头前绑了条头带,挡开了眼前的刘海,宽大的袍袖下摆也打了结,短短垂下,摇摇晃晃。大敞的衣襟里,用丝绳穿着的银戒在前胸坠着,十分显眼。分明天色还早,这小子一副下地插秧插了大半日的辛苦模样,大汗淋漓地跳进了屋子,见叶长枫一副半死不活的颓废惨状,先是吓了一跳。
叶长枫在脑子里搜刮了几圈,才想起来祁枫这是从城外刚回来。
“回来了。”他懒洋洋地抬了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二哥,把牛车赶到后院去,车上的陨铁我待会招呼人卸下来…拴好牛你就歇着去吧,有事我再知会你。”
叶祁枫白了叶长枫一眼,半个身子探出门外,指挥着车夫赶车,都交待妥当以后,他又猫进了屋子,站在叶长枫面前长吁短叹,“你昨晚上偷瓜去了?看把你累的。”
叶长枫苦笑,“是挺累的。”
“今天不上朝么。”叶祁枫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什么?”叶长枫怀疑自己听岔道了。
“还装,”叶祁枫指指大哥手上的玉扳指,“叶澶师兄那天都告诉我了。”
还没及叶长枫开口,叶祁枫抬手道,“别怪叶澶哥,是我自己问的——你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个把月都没在店里露过脸,鬼才信你是来长安打点生意的。”
“行吧。”叶长枫方才直起的身子又倒了回去,“我不想回去。”
“龙头不在,那群乌纱帽的朝会怎么开啊。”叶祁枫笑了。
“政事堂那几个老先生一个个都比我有能耐,”叶长枫拿了本书扣在脸上,“应付的过来,一天不去没事儿。”
叶祁枫颔首,不再说什么,一双大眼睛左右乱转,看到了墙角倚着的吞虹枪。
“宝贝,真是宝贝。”他咂咂嘴,凑过去伸手摸了摸,用轻轻弹了弹枪头,听着金属共鸣的嗡嗡声,叶祁枫眼睛都亮了。
“这吞虹是谁的?”叶祁枫拍了拍叶长枫,“忒漂亮了。”
叶长枫的声音隔着书本显得沉闷,“你嫂子的。”
“嫂子肯定也漂亮,”叶祁枫掀开叶长枫脸上的书,盯着他那双熬了一宿的兔子眼,笑得十分八卦,“改天带过来看看?”
“…”叶长枫伸出手不轻不重在自己这个胡闹弟弟的脸上拍了一下,“人家明天就回朔州了,要想见他,再等几百年吧。”
“朝廷是没人了么,”叶祁枫嘿笑道,“让皇后驻守边疆。”
叶长枫眼睛一翻,“滚,懒得和你贫。”
叶祁枫脖子一缩,闪身跳到一边,手和眼睛还是恋恋不舍地在那柄吞虹枪上来回招呼,这儿摸摸那儿瞅瞅,嘴里赞不绝口,听得一旁的叶长枫耳朵里都长了茧子。
“你拿到里屋看去吧,”叶长枫揉着太阳穴,蹙眉合了眼,“在我耳边碎嘴,心烦。”
叶祁枫领了圣旨美滋滋抱着枪溜到了后院,连板凳也不做,袍子一撩就坐在地上赏起了宝贝。
“大哥既然不回宫,不妨待会儿到外面散散心去?”叶祁枫一手摩挲着枪身,一手提着笔在摊开的本子上写写画画,同时还不忘三心二意地回头朝叶长枫嚷嚷。
叶长枫从正厅传来的声音无奈,“等我睡醒了再说。”
之后便再没了动静,像是真的睡着了。
叶祁枫摇摇头,大哥的事情他只知道个大概,细枝末节他也不想多问。
人各有人的难处,问得再多,无非就是伤口撒盐,火上浇油,谁都不舒服。
不如暗自心知肚明,让时间来解决所有问题。
铺子里有间小小的书房,一方小天地里却大有学问:书房里藏着不少兵谱图鉴,有的是前朝留下来的,有的是师门长辈锻刀打剑时记录的心得体验。
叶祁枫虽师出无双剑门下,可自小对铸剑的看家本事颇感兴趣,二庄主还时常给他开小灶。李绩的这柄吞虹枪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爱不释手一是出自于好奇,二是想看看这貌似不凡的宝贝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叶祁枫在书房里翻了个遍,一无所获。
他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了某本老刀谱中的四个字:神兵有灵。
神兵择主,方式往往很特别。书里说,神兵饮其主之血,若非其主,则同平凡兵甲别无二致。
叶祁枫这样思索着,手指在打磨锋利的枪尖上作死地一划。手指过电一般钻心得疼,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来回打转。
叶祁枫后悔地把手指送到嘴里嗦了嗦——叶长枫向来很鄙视弟弟的这种行为,但是奈何叶祁枫屡教不改。
这枪又不是我的,我作这个死干啥,怪疼的,他心想。
再一瞟向枪尖,叶祁枫傻眼了。
枪尖上哪里有血渍留下,依旧锐利如往常,划破手指的地方金属的光泽更加凌厉饱满,在早晨的阳光下泛着隐隐约约的红光。
叶祁枫觉得自己摊上事儿了。
...
“哥。”
“嗯?”叶长枫叼着根狗尾草,拉着叶祁枫的手在街上晃晃悠悠。
“你手上有伤。”叶祁枫道。
“哦,这个啊,”叶长枫抬起另外一只手来回看了看,“不小心被你嫂子的枪划伤了,当时满手都是血。”
“哦,”叶祁枫又问,“那…枪上沾血没有。”
“废话,当然沾了,”叶长枫头也不回地道,“我擦干净了。”
“哦。”
“有事儿?”叶长枫出来遛弯心情似乎好了些,弯着眼睛笑问道。
“没有。”叶祁枫摇了摇头。
“到前面拐个弯,”叶长枫道,“有禁军巡防,我还不想那么早被抓回去。”
“明天嫂子就走了,”叶祁枫问,“你不早点回去和她道个别么。”
“不着急。”叶长枫回答地轻松,“吃糖葫芦么,我给你买一串。”
叶祁枫的糖葫芦吃得心不在焉,他还在想那柄枪的事儿。
太奇怪了。
“长枫?”
哥俩刚拐了个弯离开了朱雀大街,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叶长枫攥着祁枫的手微微缩了缩。
一大一小同时回头朝马上的人看去:小的眼中带着好奇,大的眼中闪过被抓人了现行的措手不及。骑在马上的李绩看见模样如此相似的哥俩,也是微微一怔。
“你怎么在这儿?”叶长枫笑笑,松开了叶祁枫的手。
“你昨晚没有回来,我猜着你就是又去哪里闲逛了。”李绩下马走到叶长枫面前,撩开他耳边的碎发,扶过他的脸,在叶长枫的唇上轻轻一吻。
叶长枫被李绩吻得脸颊微红,不好意思地朝身旁的叶祁枫看了一眼。
“…”叶祁枫别过脑袋摆摆手,讪讪笑了笑,“自便,自便。”
李绩这才抬起头,朝叶祁枫望去,“这位是…?”
“我弟。”叶长枫道,“祁枫。”
李绩笑了笑,手还是搭在叶长枫腰上,将人松松抱在怀里,“见过叶公子。”
叶祁枫只觉一道天闪劈过闪瞎了自己的眼睛,他揪着耳朵低头,被面前的两个人臊了个大红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嗡嗡,“见…见过嫂…”
“李绩,李将军。”叶长枫怕他胡说八道,忙打断了叶祁枫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别样的称呼。
“…李将军。”叶祁枫咽了口水,忙把后半句称谓改了。
“我的枪呢?”李绩问。
“哦我…忘铺子里了,”叶长枫笑笑,“我回去给你拿。”
“不用不用,”叶祁枫真是一秒都不想和这两个人多待,他连忙自告奋勇道,“我去,我去拿。”
“那…”李绩打量着叶祁枫脸红脖子粗的狼狈模样,眉目间觉得好笑,莞尔道,“辛苦叶公子了,我送长枫先回宫,烦劳你把枪送到西市将军府去,多谢。”
“不谢不谢,”叶祁枫溜烟儿跑了,“大哥大嫂回见!”
待叶祁枫跑远了,李绩把叶长枫拉回怀里,低头在叶长枫颈窝里暧昧地一嗅,在他耳边道,“方才你弟管我叫什么?”
...
叶祁枫足不点地地跑回了铺子,正撞见叶澶架着单照镜在柜台上记账。李绩的吞虹枪正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立着。
“院子里那一车陨铁,多金贵的东西,拉回来不知道放仓库里。”叶澶头也不抬地教训道。
叶祁枫没理他,拿起吞虹枪就要跑,叶澶叫住了他,“慢着。”
“师兄有事儿?”
“偏厅里有位客人,”叶澶道,“我手头事情多,你去招呼一下。”
“是。”师兄发话,叶祁枫只得放下枪,撩开帘子进了偏厅。
厅内小桌前坐了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青白色的长袍垂地,长发发尾用发带松松扎了垂在脑后,桌上放了茶,他却没有饮,右手两指间夹了一枚黑色的玛瑙棋子,轻轻敲着桌面。
见叶祁枫进来,他抬头微微笑了笑,洒脱模样恍若九天谪仙,“在下路远川,敢问小公子,你大哥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