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七月再到来年的正月,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
意犹未尽的几个月。
叶长枫是个聪明小子,尽管提起念书嘴撅的能挂油瓶,可他学东西很快,在他娘蜜枣加鞭子的威逼利诱下,这些日子里也吃进去了不少诗词歌赋,礼法典籍。不说引经据典恰到好处,起码做文章的时候生搬硬套看起来也算合情合理。
还记得正月初一大年夜,稚鸿把杨文仲给的玉扳指交给了叶长枫,当着杨文仲和杨远翎的面,用一个藕荷色的小钱袋装了,戴在叶长枫的脖子上。
叶长枫低着脑袋抱着钱袋看了一眼,掏出玉扳指来回打量,皱着脸吐了吐舌头,“我又不是姑娘,戴什么戒指。”
杨文仲嘿了一声,颇有一种在看笑话的怡然自得。杨远翎用长袖掩口,咳得十分不自在,放下手的时候,他拉了拉袖角,把自己左手小指上的纹银戒指藏得严严实实——那是他母亲过世前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本是女子戴在无名指上的,套在杨远翎小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合适。
娘是看不到你娶亲了——杨远翎还记得,母亲在病榻上捧着自己心爱的桐木琴,笑得轻松——闲云野鹤一辈子,没留下什么好东西,琴你收着,这戒指待你娶亲时,送人家做个信物吧。
稚鸿在叶长枫脑门上敲了一记,“收好了,等你长大了,带着他去长安找你爹。”
“干啥?”叶长枫抱着脑袋疼得直嗷嗷。
“随你,”稚鸿回答得漫不经心,“见一面,然后揍一顿也可以。”
杨文仲:“…”
杨远翎:“…”
天高皇帝远,信口开河也得有个边儿吧。
不料叶长枫认真地点点头,“好,我听娘的。”
“你若是把那玩意儿丢了,仔细着你的皮,”稚鸿笑了笑,先给自己斟了杯酒,又给上座的杨文仲斟了一杯,“不提这个了,吃饭吧。”
杨远翎也拿过酒杯给自己斟了酒,放下酒壶时,他侧眼拍掉了叶长枫妄图伸向酒壶的手。
早些时候稚鸿领了叶长枫给师门长辈同门拜了年回来,叶长枫一身崭新的鹅黄绒衣,足蹬白色的小马靴,长发高高用流苏缎带束了甩在脑后,项间除了那个小钱袋,还挂着一串鎏金璎珞。
绝代少年,也就这般模样了。杨远翎借着酒劲,含糊地想。
“绝代少年”偷酒不成,悻悻地缩回手,拿起筷子夹了颗蚕豆送到嘴里。他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口袋里露出了红纸包的一截,隐约包着些铜钱,兴许是大庄主给小辈们发的红包。叶长枫瞅了瞅红包,又瞅了瞅酒壶,最后瞅了瞅杨远翎,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你年纪不够,”杨远翎拿过叶长枫面前的碗,给他盛了碗冒着热气的莼菜汤,“你最爱喝的。”
好吃的果然能堵住半大毛孩子的嘴,之后叶长枫一直规规矩矩地,没有再多一句废话。
席间安安静静,除了杯盘碰撞时的哒哒声,再无其他。
不知道是不想说,还是没得可说。
“老朽不才,半年多来只交了三郎些皮毛,惭愧惭愧,”杨文仲开了口,“明日一早老夫就要辞行回长安交差了,这些日子里多谢夫人招待了。”
“客气。”稚鸿笑了笑。
“请?”杨文仲朝稚鸿举杯,语气中有些试探的意味,脸上的褶子笑到了一处。
稚鸿放下筷子,也拿起了酒杯,“请。”
一杯饮尽,稚鸿朝杨文仲亮了亮杯底,“愿副相来年青云之志不减,老当益壮。”
“多谢夫人。”
“奉劝您记着,见好就收,”稚鸿的脸颊因为陈酿微醺得发红,一双眼睛却在烛光下炯炯有神,“爬得越高,摔得越疼。您这老胳膊老腿,拄着拐杖都要抖三抖,万一磕着碰着,受得住么。”
...
筵席散了,稚鸿难得没有催叶长枫早早回房睡觉。她看见叶长枫正拉着杨远翎坐在对过的屋顶上看天,笑着摇了摇头。
“娘!下雪了”叶长枫看见台阶上的母亲,用力挥了挥手,“上来不!”
“你们自己玩吧,”稚鸿道,“娘还有事儿。”
说罢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又做你那些小玩意儿么。”叶长枫问。
稚鸿的脚步顿了顿,回头道,“小孩子不要管闲事。”罢了合上了房门,没了动静。
“我娘可没意思了,”叶长枫翻了个身,身下的瓦片咯哒咯哒直响。
杨远翎扬了扬唇角,没说话。
“你也没意思,”叶长枫托腮看着杨远翎,吐了吐舌头,“教化不通的木疙瘩,除了之乎者也,你还会些什么。”
少年的眼睛里折射着月光,杨远翎的脸发热,好在天色已晚,叶长枫什么也没看见。
“我不指望你陪我钻池塘挖竹笋,但是你好歹得空陪我说说话也好——就像现在这样,”叶长枫道,“看见我就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你瞅瞅,现在你离我有几丈远,说话都得靠吼。”
“哦。”杨远翎朝叶长枫身侧挪了挪,他的背脊僵得很直,仿佛很不自在。
杨远翎很紧张,紧张得呼吸都在颤抖。
叶长枫似乎很满意,他身子一歪,枕在杨远翎腿上,嘴里叼着刚刚扯下来的干树枝晃来晃去。
他这一枕,杨远翎更不敢动了。
“你明天和先生一起走么?”叶长枫问。
“…是。”
“哦,”叶长枫的语气里有些遗憾,“好吧。”
天空中飘下星星点点的落雪,落在叶长枫的鼻尖和唇边,他伸出舌头舔了,打了个哆嗦。
“下去么,”杨远翎问,“屋顶上冷。”
叶长枫摇了摇头,朝杨远翎咧了咧嘴,耳朵和鼻子冻得通红。
“你看,”叶长枫侧过身子,指着不远处三潭映月的明光,“多美啊。”
“嗯。”
“你明天是去长安,还是回千岛湖?”叶长枫问。
“长安。”
“长安好玩么。”叶长枫笑问。
“还行,”杨远翎想了想,“我觉得还是千岛湖更好。”
“为什么?”
杨远翎半晌没有吱声,他抬手接了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一点一点地融化。
“因为我不是那种活在中心的人。”
一句话不明不白,甚至矫情得有些腻歪。叶长枫挑眉,很显然,他没有听懂。
杨远翎并不甘愿做别人的陪衬,但是他一辈子也不会是别人眼中的焦点。
性格使然,这也好也不好。
…
杨远翎很是佩服,寒冬腊月里,叶长枫刮着西北风都能睡着。
叶长枫还枕在杨远翎腿上,用披风蒙了脸,身上落了不少残雪,杨远翎抬手拍了拍他,“三郎?”
叶长枫迷迷糊糊哼了一声,揪住杨远翎的衣角,砸了咂嘴。
“醒醒…?”
没用。
“醒醒?”
还没用。
杨远翎放弃了,他小心地用披风将叶长枫裹好,支起他的身子抱在怀里。自己的轻功入门不精,但愿一会儿跳下去的时候别摔着。
“…”叶长枫抬手攥住了杨远翎的衣襟,“别走。”
杨远翎一股热气哽在喉头,喉结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喜欢你。”叶长枫在梦里笑得有几分傻气。
杨远翎不知道在叶长枫心里,这一句喜欢的分量有多重。但是起码在自己看来,足以欣喜若狂。
西湖上一叶叶扁舟飘飘荡荡,霎时漫天的孔明灯点燃了落雪的夜晚。
一盏又一盏,宛若七月流火,飘摇在天际。
杨远翎伸出左手,轻轻抚上了叶长枫的脸。小指上的银戒蹭过脸颊,叶长枫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他缓缓低下头,在叶长枫的嘴唇上浅尝辄止地一碰。
少年人不谈与子携手,天荒地老,太过遥远的承诺,大都不现实。
雪夜文灯下的一个吻,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