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远翎心想,幸好自己借了匹马。
烟霞山南的坡上就是那藏剑弟子所说的竹林,密密麻麻铺了一大片,马进不去。杨远翎将马拴在一根粗壮的竹子上,抬手摸了摸骏马毛茸茸的脑瓜,“等等我。”
正午本是一天之中日头最盛的时候,可是一踏进竹林里,所有的暑气和阳光都被过滤到了外面。一棵棵翠竹之中掠过一阵风,还带着凉意,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杨远翎抬头看去,头顶也被竹叶一层又一层遮了个严实,实在透不进多少光来。竹林中光线昏暗,他朝四周瞅了瞅,一个人影也没有瞧见。
藏剑山庄如此之大,叶长枫就算不翻出院墙,这山庄内的沟沟壑壑弯弯绕绕也够杨远翎一通好找了。
三殿下怕不是跑到别的地方去了,杨远翎心道。
他不放心,又在竹林里随意转了几圈,还是没有看到人。他叹了口气,抱着自己的琴回身便要走。
霎时从身后的翠竹丛中传来一声长啸,嗓音清亮,惊起了蛰伏在林中的睡鸟。啸声随着风传得很远很远,尾音飘飘悠悠地荡向天际。
杨远翎止步,那啸声停了片刻,又由弱渐强地传来,送进他的耳朵里。
长啸叙志,啸声中藏着一个人的真性情:因为独坐幽篁之中,再也没有旁人倾听,长啸是自己的表演,唱给山水听,唱给自己听。
啸声悠然清脆,也许是个少年,十有**就是叶长枫。
杨远翎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鬼使神差一般,他朝着啸声传来的方向慢慢走去。
他很想知道,能发出这样豁达啸声,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长歌门人儒门有志,但并非只是囿于魏阙的泛泛之辈。
文人心中也有萦绕不散的侠客梦。
杨远翎从来没有同叶长枫提起过,他此生的无尽钟情,其实仅仅缘起于那长啸之中的一丝侠气。
...
坐在竹林土坡上的少年眉目间还带着稚气,但是已经长得出挑得好看,尤其是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同稚鸿长得一模一样。他手里拈了片竹叶,从中间折了,衔在口中呼噜呼噜地吹着气。阳光的阴影投在他脸上,斑斑驳驳,他正垂着眼,侧头看身旁麻袋里的竹笋,嘴角微微扬了扬。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看过去,见杨远翎站在不远处,半个身子藏在竹子后面。他笑了笑,朝杨远翎眨了眨眼睛。
只那一眼,仿佛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敲在平静无痕的水面上,泛起了不止的涟漪。
十九岁的杨远翎,第一次琢磨出了闲词歌赋中的风花雪月,大抵是什么意思。
“你是谁。”少年开口,嗓音还带着些变声时的沙哑。
“…”杨远翎忘记了自报家门时的之乎者也,站在原地不说话,耳朵红了大半截。
少年见他不答,扛起麻袋跳下了土坡,在杨远翎四周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你是哪家哪派的弟子啊,衣裳怪好看的。”
叶长枫只是个半大毛头小子,还没到出门撒野的时候,看见杨远翎一身青白衣衫,左右觉得新鲜。
“长…长歌门。”杨远翎道,“千岛长歌门。”
“哦…”叶长枫点点头,翻着眼睛从脑瓜里搜刮着自己仅有的一点浅薄的见识,“听说过。”
说罢他咧嘴嘿嘿一笑,“我叫叶长枫。”
“你叫什么?”叶长枫又问。
“杨远翎。”
“一个人来的?”
“同先生一起。”
“先生?什么先生?”
杨远翎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三殿…叶公子没听说么,令堂为你请的教书先生。”
一听到“教书先生”四个字,叶长枫就像霜打的茄子,垂下了两道眉,“这都第几个教书先生了。”
罢了他没好气道,“那你又是来干什么的?”
对初次相见的人出言不逊,无论是谁心里都会窝火。可杨远翎总觉得不该和这种十三四岁的小毛孩一般见识,所以只是眉头蹙了蹙,“在下是杨先生的门生,为小公子当伴读的。”
“你多大?”叶长枫问。
“十九。”
“那你书念得一定比我多了,”叶长枫道,“给我当伴读岂不是屈才。”
杨远翎哭笑不得,这三殿下倒是颇有些自知之明。
“先生既然带弟子过来,那弟子自然要听先生的,”杨远翎答得客客气气,“在下自然不会耽误自己的功课,若小公子念书时有什么不解之处,在下也会尽力解答。”
“得了吧,”叶长枫大手一挥,将装着竹笋的麻袋往肩上一扛,“我念不念还不知道呢。”
杨远翎:“…”
“给我找伴读,还不如给我找个下池塘捞泥鳅的玩伴。”叶长枫依旧绕着杨远翎转圈,转到他身后时,叶长枫突然冷不丁啧了一声,“不好看。”
“什么?”杨远翎问。
叶长枫摇头不答,把麻袋往地上一扔,“等着我。”说罢拔腿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叶长枫不回来,杨远翎也不敢走。叶长枫的一袋“人质”还在杨远翎手里,扔了或者抱着…都不合适。
没过多久,叶长枫撂着蹶子回来了,他原本干净的短打袖口沾了星星点点的泥渍,额头上全是汗,脸颊红扑扑的。他手里攥了一支桃树枝,上面早就没花了,长了几片绿叶,花落的地方结了一丁点青绿色的小果。
他站在杨远翎面前,个子只到杨远翎的肩头,他朝杨远翎挥挥手,“转过去。”
“哦。”
叶长枫一抬手,忽的一下摘掉了杨远翎发髻上的玉簪。
杨远翎一头长发倾泻而下,垂在脑后,他有些错愕地想要回头,却被叶长枫按住了脸颊,“别动。”
“我看你木讷讷的,一看就是子曰子云念多了的,”叶长枫话语里带了些笑意,“再别个规规矩矩的玉簪子,更没意思了。”
“我喜欢你,第一眼就喜欢。”
“你若同那些只会念圣贤书的木疙瘩一般,实在可惜。”叶长枫轻飘飘的话语扫在杨远翎耳边,撩拨地他心尖有点痒,“现在过了桃花正开的季节,如果你明年还在,待三月份的时候,我用开得最漂亮的桃花枝给你束发,好不好?”
少年灵巧的手指将杨远翎的头发分成上下两股,下端仍是披散的,上端挽了个发髻,用他新摘来的桃树枝整整齐齐别在脑后。
杨远翎抬手小心地碰了碰头上青涩的桃枝。
叶长枫打量着自己的杰作,笑得没心没肺。
那一年,杨远翎十九岁,叶长枫十三岁。
若说一见钟情,不过如此。
单单一眼,心魔顿生。
日后的赴汤蹈火,心甘情愿,也不过如此。
杨远翎没有等到来年的桃花枝,现在也没有等到。
一个又一个的三月初春,坐在窗边时,杨远翎总会悄声地等,一个人等。
等着桃花开得最美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