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仲和女子交谈的声音若有若无地传到院门口,杨远翎听了个十有**。他靠在墙上,抱着自己的桐木琴,将装琴的袋子扯开一个小口,露出琴头,伸手轻轻拨了拨。
“我若想给长枫找教书先生,哪里找不到。”女子声音平淡,“说吧,副相是不是另有目的。”
杨文仲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但是并不怯,显然女子冷冰冰的态度没有让这老头感到手足无措,“果然瞒不过夫人。”
女子冷哼了一声。杨文仲像是掏出了什么东西,磕在了石桌上,往前推了推,发出嚓嚓的声响,有些刺耳。
“其实老夫此次,不光是来教小殿下念书的,”杨文仲的声音低了许多,仿佛做贼一般见不得光,“老夫托陛下旨意,来给小殿下送…这个。”
“…”女子并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杨远翎心痒难耐,站在门口纠结了许久,还是悄悄探了头朝院内看去:他很想知道,杨文仲给稚鸿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一个玉扳指。
上好的羊脂玉上纹了些图样,太远了看不大清。镶嵌在扳指上的宝珠闪着烁烁流光,十分夺人眼目。
女子拿起扳指,先是套在了无名指上,扳指滑到了指根,她把扳指取下来,又戴在了拇指上,虽然还是有些大,但是明显合适了许多。她抬起手,借着阳光来回转动着扳指,眯着眼睛打量。
片刻之后她将扳指取下,扔在了桌面上。“砰”的一声脆响听得人心疼。
“李贤这是什么意思。”她盯着杨文仲老谋深算的眼睛,“或者说,您这是什么意思。”
“…”杨远翎听得莫名其妙。
杨文仲揪着自己的山羊须,“夫人真不明白?”
“我和李贤多少还算有些情分,他若想给我个东西留作念想,给什么不行,”女子冷笑道,“万岁爷的贴身宝贝,我可受不起。”
说罢她又将扳指朝杨文仲推了推,“长枫不会进宫,告诉李贤,想都不要想——我奉劝您也不要动这个歪心思。”
她起身又拿起了剑,背对着杨文仲,“副相千里迢迢来山庄一路辛苦,留宿两天休整好了便请回吧。”
“夫人哪里话,老夫只是当差办事,送了东西,再教小殿下念书,旁的事情…老夫可不知晓,也管不得。”杨文仲三言两语倒是把自己择得清楚,“若在贵地待不了几天就夹着尾巴回了长安,夫人是想让老夫提着脑袋找皇上复命么。”
“东西我是送到了,”杨文仲笑了笑,“至于夫人怎么看,小殿下又怎么看,和老夫就没关系咯。”
“您当它陛下留的念想,自然可以;若您变了主意,把它看成小殿下长大之后敲开丹凤门的敲门砖,当然也未尝不可。”
女子回头,看了看杨文仲,又看了看石桌上的玉扳指,沉默了半晌拿起扳指侧头对身后的侍女道,“叫长枫来,就说先生到了,过来见见。”
侍女神色间有些为难,可还是犹豫着躬身,“是。”
“怎么了?”女子抬眼问道。
“…”侍女道,“奴婢一早去叫小公子起床的时候房间里就已经没人了,字条也没有留,不知又去哪里了。”
这个“又”字用得颇为精妙,直接明了地暴露出了叶长枫无事潜逃的惯犯属性。
“…行吧。”女子哭笑不得,“今日正阳门下弟子在虎跑泉旁修行练功,大庄主有心,盯得紧,那帮兔崽子一个都跑不掉。你且去看看,若这小子人不在那里,就算了,等他回家我亲自剥他的皮。”
话虽说得狠,但是女子的一双眼里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要不这样,不必麻烦姑娘和夫人费心,”默不作声喝茶看戏的杨文仲开口道,“让远翎去找小殿下来?日后也要一起读书,迟早是要见的。”
女子“唔”了一声,探头朝院子外看去,刚好瞧见了探头探脑听八卦的杨远翎,她眨了眨眼睛,“有劳小兄弟了。若是摸不到地方,随便问个人就好。”
“去吧。”杨文仲落得个清闲,端起桌上已经凉了的雨前龙井抿了一口,“好茶。”
...
这是杨远翎第一次来藏剑山庄,虽然离千岛湖并不远,但是往日实在是没有机会登门拜访这近在咫尺的邻居。
杨远翎老老实实抱着自己的琴,走在西湖旁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小路上。他是个标致人物,纵使眼神里有些不讨喜的木讷乖顺,可那长身玉立的飘然模样还是引得一旁习武练剑的女弟子们一路瞅到了虎跑泉。
杨远翎被人盯得很不自在,耳根有些发热,他不安地朝身后叽叽喳喳的姑娘们看了一眼,扯了扯衣领。
他并没有见过叶长枫,脑子里便回想起长枫母亲的模样,母子俩大概**不离十。这样想着,他朝习武的一众少年人之中看过去,一个一个,没有人长得像稚鸿那般标致得特别。
“小兄弟找人么?”杨远翎一身长歌门弟子的制服在一众耀眼的明黄当中格外显眼,泉边石头上一个打着赤膊的少年很远就看见了他,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在…在下长歌折仙门下杨远翎,”杨远翎从小满脑子之乎者也,遇了生人习惯性地自报家门,“敢问三殿…叶长枫叶公子可在?”
“你说三郎么,”少年笑道,“早溜了。”语气仿佛是在若无其事地谈论今日的天气。
杨远翎,“…”
“你去烟霞山后的那片竹林看看吧,”少年拍拍杨远翎的肩头,“这小子约莫是去挖竹笋了,都嚷嚷好几天了。”
“多谢。”杨远翎转头就要走。
“那地方可远了,”少年朝马厩努努嘴道,“牵匹马去?”
“多谢…”
杨远翎又要弯腰,少年忙按住他肩头,玩笑道,“谢什么,早听姑姑说今日有客人要来,没想到是这么个木疙瘩。”
“…”
见杨远翎脸上通红,那少年笑得更开心了,他朝杨远翎拱了拱手,又躺回了石头上露着肚皮乘凉。
树梢蝉鸣,湖上清荷,山庄里的率性少年人或一头扎进虎跑泉中庇荫纳凉,或撑着小船在波光中唱着悠悠的船歌。自在不过如此,豁达也不过如此。
君子不必是严于律己,执着于礼法教条的刻板书生。
放浪形骸,迎风纵马,做天地之间的逍遥君子,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