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你的风流韵事吧,”路远川坐在床边把杨远翎往床里挤了挤,在他身旁和衣卧下,“我陪着你折腾了一宿,身子乏,讲个故事我好睡觉。”
“…”
“讲讲。”路远川弯眉一笑,“你在我这里住我都不算你房钱,讲个故事权当抵了。”
“那师兄想听什么。”
“嗯…”路远川转了转眼珠,“你和长枫怎么认识的?”
“…说来话长。”
“不妨事,快讲快讲。”
杨远翎半倚在床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神在温软的烛光里显得十分平和,唇角含笑,仿佛在说一件不温不火的陈年旧事,“第一次见到长枫的时候,我才十九岁。”
“一见钟情么。”
杨远翎笑得无奈,“算是吧。”
算来也已经有八年了,那个明黄衣裳的少年,在杨远翎心里盘桓了八年。
他长大了。
只那竹林深处的随性一瞥,宛若长空之下掠过的惊鸿,去也匆匆,挥之不去。
就这么简单。
...
如果可以的话,杨远翎真得很想再过一次十九岁那年的七月。
七月的银杏还没有黄,藏剑山庄码头前郁郁葱葱种了几棵,在正午的烈日下投射出密密的浓阴。
一只小小的客船缓缓停靠在码头,藏在阴影里。摇橹的艄公跳下船,用绳子将船栓牢,朝船舱内叫了一声,“杨先生,到了。”
八年前杨文仲的胡须还没有尽白,只有几根银丝夹杂其中,但是他的背已经驼了,走起路来脚步略有些生硬。老头拄着拐杖探身出了船舱,在艄公的搀扶下上了岸。
“小侯爷呢?”艄公问。
杨文仲撇嘴不语,淡淡地回头看了一眼。
片刻之后从船舱里狼狈爬出来一个少年。说他是少年,可眉宇已经渐渐长开,有了些青年人的俊朗轮廓,他眼角有一颗浅浅的痣,在正午的阳光下并不是很显眼。
这是个漂亮的少年,但是眼下他面色苍白,一手扶着舱壁,一手捂着嘴,随着船只的摇晃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此景此景实在算不上漂亮。
“小侯爷…这是晕船么。”艄公的眉梢抽了抽。
“…先生。”少年猫着腰又钻回船舱,抱着一张桐木琴上了岸,顶着黑眼圈朝杨文仲弯了弯腰。
“我不是长歌门人,自然不是你师父或师门长辈,你们那套江湖规矩我是不知晓,”他道,“可既然你叔父托我教你读书学艺,自然是少不了规矩的。在我这里你便不是临川府的小侯爷,学得不好照罚不误,别以为我不敢教训你。”
“是,”少年道,“远翎谨遵先生教诲。”
杨文仲“嗯”了一声,从少年身上收回了视线,朝藏剑山庄的大门走去。他走得并不快,少年跟在他身后,放慢了步伐,也不敢走得太快。
山庄门前的守卫瞧见走来的一老一少,上前抱拳行了一礼,“杨副相。”罢了他朝杨文仲身后的杨远翎也拱了拱手。
“老夫路上耽搁,来得迟了些,还请莫怪。”杨文仲道,“这是老夫的门生,此次带他来是为小殿下做伴读的。”
“无妨,”守卫笑道,“二位快请。”
守卫将两人让进门,由侍女带着穿过回廊绕到了天泽楼后的一个小院里。院中央种着一棵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四周立着高高低低的木桩,上面斑驳留下了许多剑痕豁口。一位身着鹅黄短打劲装的女子手持轻重两把长剑正在院中习武。
好烈的剑气,杨远翎心下有些讶异。她年纪不大,可一招一式并无年轻女子的秀美阴柔,灵动之中藏着刚烈与杀气。不知不觉间,杨远翎看得有些痴。
女子一招断潮之后收式站稳,剑尖直指杨远翎的眉心。
待杨远翎惊觉时,背上已经被冷汗打湿得彻彻底底。
“小兄弟可要当心些,刀剑无眼。”她看着惊魂未定的杨远翎,言语中带着谐谑。
说罢她长剑入鞘挎在身后,又将重剑插在一旁的桂花树下,朝杨文仲瞟了一眼。
“老臣参见叶妃娘娘。”
杨文仲正要跪拜行礼,那女子嗤笑了一声,两道秀气的长眉挑起,抬手道,“我早就不是那金銮殿里的贵妃娘娘,副相老胳膊老腿就不要折腾了。”说罢她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下,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副相请坐。”
“是。”杨文仲也不客气,撩开衣袍下摆稳稳当当坐好,将拐杖递给了杨远翎。杨远翎接过拐杖,手指缓缓摩挲着手柄上的纹路。
那是一条盘曲的长龙,雕工细腻清晰,一路摸下来,杨远翎竟然有些心惊胆战。
“副相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教过的学生十有**在殿试的金榜之上都能占得一席之地。长枫若能跟着您读两年书,想必也会比现在有出息多了。”女子一席客套话说得轻车熟路,但是语气生硬,显然并不是诚心诚意的奉承。
杨文仲不是老糊涂,自然听出了女子话中的意思,他拈着胡须笑了笑,“夫人过誉。老夫此番从长安而来,也是领了陛下旨意的。既然夫人信得过老夫的学问,老夫又有皇命在身,那自然不会耽误小殿下。”
“他让您来的?”女子一手托腮,看了杨文仲一眼,“李贤这个王八蛋还记得他有个小儿子?”
普天之下再也揪不出第二个人直呼当今圣上的大名,而且还附赠一个王八蛋的后缀。女子出言不讳,听得杨远翎打了个哆嗦。
可杨文仲却没有吹胡子瞪眼,相反显得很平静,“夫人说笑了,小殿下是陛下的骨肉,陛下哪有不疼的道理。”
女子冷哼了一声,杨文仲挥手让杨远翎退下。杨远翎颔首,退了两步出了院子,站在院门口。
在来之前杨远翎已经对这位出身于江湖的贵妃娘娘略有耳闻。朝中官员不了解后宫之事,这位叶妃娘娘的名讳自然无人知晓,可根据道听途说来的闲言碎语,叶妃娘娘小字稚鸿,是她十五岁生辰那天陛下亲自取的。
李贤是太上皇的幺子,当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王爷,从十二岁起就被扔进天策府摸爬滚打喝西北风。十四岁那年骊山秋猎误打误撞碰见了上山摘果子的稚鸿,情窦初开的少年便对这个大自己两岁的少女一见钟情。
李贤那时已有婚约,稚鸿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子。
待到李贤二十一岁披荆斩棘坐上九五至尊之位的时候,迎娶叶贵妃的阵仗比娶皇后还要风光。
说来奇怪,稚鸿什么也不要,聘礼只收了一棵桂花树的树苗,种在宫门外,由她亲自照料长大,比照顾自己的亲儿子李粲还要上心。
八卦至此还算圆满,传出去还算一桩佳话。
奈何圣心难测,宫里的风风雨雨也是说变就变,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许昔日的青梅竹马一夜之间就会反目成仇。
没人知道是为什么,稚鸿怀胎六个月的时候不辞而别,连张字条也没留,从大内高手的眼皮底下溜出了皇宫,再也没有回来。
李贤对此事也是只字不提,一连十几天没有上朝,坐在叶妃晋宁宫的桂花树下出神。
皇帝不提,也就没人敢问,渐渐地,众人便都把这事抛在了脑后,任由它随着时间慢慢石沉大海。
…
杨远翎回想起方才女子舞剑时的翩然身姿,心道陛下这小字取得恰好,稚鸿在合适不过。
她不是一生被幽禁在深宫中的金丝雀:暮雪天山,夕阳湖光…远离庙堂的广远江湖才是鸿雁的栖身之所。
世人都说稚鸿当年的远走高飞是因为十年感情的消磨殆尽。
可杨远翎觉得并非如此。
方才提起李贤的名字时,女子话里嘲讽,可眼底藏起的留恋和落寞被杨远翎看得清清楚楚。
她还是爱李贤的。
但是浩大天涯和入骨情思,只能选一个。
稚鸿不是囿于宫墙之内一方天空的金丝雀,最后的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离开。
如果不用做出选择,两个人可以做一对仗剑天涯的逍遥侠侣,那么稚鸿就不会痛苦,李贤也不会痛苦。
谁让李贤是皇帝呢,没办法。
不谙风月的杨远翎这样模模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