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晚上,和着冷风吹得树枝沙沙直响。绵密的雨丝落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噼噼啪啪长久不息。
朱雀大街东边有座不大不小的宅院,门庭并不宽敞,深色的院门上除了两只铜铸的门环之外再无其他零碎的点缀。大门两侧屋檐下各有两只绢灯,灯内的火苗随着风摇摆不定。
这座院门格外朴素,在富丽堂皇的朱雀大街上反倒低调得显眼。
夜里冷,值夜的小门童蜷着身子在耳房里和周公下棋,迷迷糊糊中叩叩的敲门声坏了他的清梦。他顶着惺忪睡眼扯了件衣裳一披,探出脑袋问了句,“谁啊?”
并无人答话,只是在叩门。
小门童“呸”了一声,“真烦。”说着便要出去,看看是哪个不知趣的混账大半夜来找茬。
半只脚刚踏出房门,只见正房的灯亮了,片刻之后门缓缓打开。
小门童忙躬身行礼,“少主人。”
房中走出的青年一袭青白袍子,如墨的长发用一只玉簪随意束起。他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朝门童挥了挥手,“我来开门。”
他走到院门前,一手拉开门栓,朝来人微微一笑,“远翎。”
杨远翎全身已经被雨水打湿,嘴唇轻轻颤抖着,他的手紧紧攥着自己的那柄洞仙引,朝面前的人点点头,“师兄。”
路远川在他肩头一拍,顺着力道把他拉近了些,将头顶的伞朝他斜了斜,“进屋。”
杨远翎的身体有些僵硬,眼神有些落寞地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小路。路远川侧头不声不响地看着他,突然抬手在他侧颈上一点,杨远翎身子一斜,倒在路远川怀里。
路远川朝门童使了个眼色,门童抱着脑袋冒着雨跑过来问道,“少主人有什么吩咐。”
“送他去沐浴更衣,之后安排在客房就好,”路远川道,“待他醒了,记得叫我。”
“是。”门童是个清瘦的少年,扶过杨远翎的时候,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对了,”路远川朝正房走去,头也不回,语气有些冷淡,“用冷水,井里直接打上来的就行。”
“让他清醒清醒。”
...
杨远翎打了个寒战,睁开眼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他后脑一阵钝痛,缓缓起身靠在床头,轻轻揉搓着自己冰冷的手指。
“少主人。”门外侍从的声音隔着窗纸显得沉闷。
吱呀一声门开了,路远川进了屋,脸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闲笑。他朝杨远翎挥了挥手,“躺着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早知道就该把你扔大街上浇一晚。”
杨远翎,“…”
路远川扯了张小凳子在杨远翎床旁坐下,“说吧,干什么去了。”
“前日送去打磨的剑,我去取回来。”
“废话,”路远川摇头,“还干什么了。”
“没什么。”
“你见到我们的小万岁了?”路远川一手托腮,手里握着把破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床沿。
杨远翎不答,路远川嘿了一声,“你当我傻么。”
杨远翎苦笑,“见了,碰巧。”
“估计没捞着好处。”路远川用折扇点了点杨远翎微微蹙起的眉心,“一看就知道。”
“师兄莫不是在取笑我。”
路远川摇头,“怎么会,我觉得你可怜。”
半晌他又补了一句,“特别可怜。”
说罢他放下折扇,又开始折磨起桌上的一杆毛笔,“说来也巧,我今日也碰见小万岁了。”
杨远翎蓦地抬头,路远川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大惊小怪。”
“我同他说了句话,看他那模样,像是吓得不轻。”路远川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你说什么了。”
“情深不寿。”路远川像蹦豆子一般答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
“我觉得挺合适。”路远川漫不经心道,“我早就想寻个机会同他讲了。”
“是么…”杨远翎嗓音干哑道。
“我也想和你讲,”路远川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他分明比杨远翎大不了几岁,可硬要在自己这个入门晚不了几天的小师弟面前装出一副老成的模样。
门外侍从端了些茶点过来,路远川自顾先拿了一个,然后将碟子放在了床头的小柜上。
“你和长枫,心眼多得像筛子,心思太重,想得太多。”路远川咬了一口点心,口齿不清道。他在与自己同吃同睡十几年的师弟面前一点谪仙的架子都没有,把人模狗样抛到脑后,显得有些吊儿郎当。
他突然笑了,拍了拍杨远翎的肩膀,“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我的气。”
“嗯。”
“你真该和你那宝贝徒弟学学。”
“…”
“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是个聪明人。”路远川道。
他停顿了半晌,“但是他的聪明…很简单。”
“你也知道,李绩从来不拐弯抹角。喜欢就是喜欢,恨就是恨,感情全部都写在脸上。”
“文臣看不惯武将,说他们莽撞,没有城府。”路远川看着杨远翎,一双眼睛深得像滩水,“但是这样的洪水猛兽,往往能抢占先机,打你个措手不及。”
“宫里的风言风语我是听了不少,”路远川突然笑了,眼神有些谐谑,“骠骑将军和少年皇帝的风花雪月。”
“如果换你是这些传闻的主角,你会怎么做。”路远川问。
还没待杨远翎回答,他摆了摆手,“让我猜猜啊…大概是不为所动,当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杨远翎身子僵了僵,路远川一副“我猜对了快夸我”的得意表情。
“你知道李绩是怎么做的么。”路远川笑道,“你真是太久不进宫了,错过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昨日早朝时你那心肝小陛下的旧疾犯了,在朝堂上咳了血。李绩在御医赶到之前始终寸步不离地把人抱在怀里——不是我多事,我就是好奇多看了几眼。当时朝堂上少说得有百人,一百多双眼睛盯着他。李绩就当他们是萝卜白菜,没看见一般。”
“师兄想说什么。”杨远翎有些没好气地打断了路远川的八卦。
路远川一怔,随即笑了,“我就是想让你放开一点儿——你还记不记得在骊山的时候,就下雨那天,你在校场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了长枫?”
杨远翎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记得。”
“感觉怎么样?”
“…那时以为有去无回,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了。”
路远川闻言开怀一笑,“这就对了。”
他抬手拿起茶壶给杨远翎斟茶,手有些颤抖,洒了不少在外面。
“谢谢。”杨远翎接过茶盅,握在手里迟迟没有喝。
路远川摇摇头,笑得有些无奈,“话我只说这一次。今后我也不会帮你…我顶多就是个看戏吃果子的闲人。”
如果当局者够清醒,那旁观者自然不用多废话,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