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川那意味深长的一笑让叶长枫一路上都有些魂不守舍。掌心的伤口也顾不得疼了,他随意将血渍在衣摆上抹了抹,好在伤口不算太深,没过多久就长了一层褐色的结痂。
手里的那柄吞虹枪,叶长枫一直攥着没有松开。
纵使他的手抖得厉害,枪柄上握住的部分蒙上了一层薄汗。
“公子,到了。”车夫在外面道。
叶长枫应声下了马车,将长枪挎在身后进了屋。叶澶正在柜台前打着算盘,抬头看见叶长枫也不觉意外,放下手里的活上前抱了抱拳,“师兄。”
“祁枫呢。”叶长枫问。
“到了一批陨铁,祁枫到城郊接货去了。”叶澶笑道,“师兄放心,小师弟挺好。”
“嗯。”
叶澶的眼睛瞟向了叶长枫背上的枪,又道,“师兄帮别人来修么。”
“嗯。”
叶澶道,“其实师兄不必亲自过来,知会一声,我去取了便是。”
叶长枫摇头,“不必麻烦,我亲自来修。”说罢他朝叶澶笑了笑,绕过柜台往后面走。这是间不大不小的铺子,柜台后面开了个小门,连着铸剑的房间,叶长枫虽然没来过几回,但是哪里是哪里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叶澶会意,不再多说些什么,又坐回去噼噼啪啪打他的算盘。
“…这是谁的。”身后叶长枫幽幽道。
叶澶回头,只见叶长枫撩开帘子的手怔怔停在半空,僵在原地,痴痴地望向柜台一角放着的一柄长剑。
长剑剑体修长,剑柄上镀着一层细腻的鎏金,上面镌刻了一只展翼的雏凤,剑刃锋利,闪烁着冷冷的寒光,剑柄末了挂了一块温润的玉佩,牵连着鹅黄色的流苏。
玉佩上刻着两行小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无论是剑,还是玉佩上的诗句,叶长枫都再熟悉不过。
杨远翎的洞仙引。
“那人并未自报姓名,前日来留下剑便走了,说今日晚些时候会来取。”叶澶道,“应该是长歌门的弟子。”
“知道了。”叶长枫将目光收回,不温不火地撂下了三个字,转身进了铸剑厅。
铸剑厅里迟迟没有传出打磨或者铸铁的铮铮声。
叶长枫仿佛在沉默,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太阳落山,窄小闷热的房间里,一直都很安静。
...
待叶长枫擦着汗拿着枪回到柜台前的时候,月亮已经在树梢上挂了不知多少个时辰。
铺子里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灯独自静静地燃着,叶澶已经走了,临走时他给叶长枫留了一个食盒,下面压了张字条。
叶长枫揭开食盒,里面有两道小菜,和一碗热气氤氲的莲子粥。叶长枫笑笑,拿过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盘子里的菜,就着黯淡的烛火消磨时光。
他又看向柜台的那个角落,那把洞仙引,还是没有人来取。
估计他今天不会来了,叶长枫心想。
无所谓,跟我有什么关系。
一碗粥下肚,叶长枫只觉心满意足。他端起叶澶留下来的食盒上下敲了敲,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一尊小酒壶和一盏酒盅,手一摸,酒壶是温的。
叶长枫取出酒壶给自己倒了一盅,不着急喝,反倒举起那半透明的琉璃盏,在灯光下来回打量着。
片刻之后,他叹了口气,将酒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他还记得,娘还在的时候,埋在桂花树下的那两坛花雕酒,就是这个味儿。
那年他才十四岁,娘不让他喝酒,把就埋在了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说等他成亲的时候亲自挖出来招待客人。
结果酒刚埋好的那天晚上,叶长枫就把它挖了出来藏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后来叶长枫也没成亲,那两坛酒也闷声被他喝完了。
半醉朦胧的时候,叶长枫迷迷糊糊地想,啥时候自己撂挑子不干了,一定得找个莺鸣柳绿的山沟沟,盖间小院子,种上一棵桂花树,自己也学着酿酒,和他一起喝。
多好。
...
叶长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外面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他都不知道。窗子没有关紧,被风吹得一开一合哒哒直响,叶长枫揉着太阳穴支起身子,打了个哈欠。
吵醒他的不是连绵不绝的小雨,是一阵又一阵轻飘飘的敲门声。
这个时候铺子早就打烊了,如此任性的客人,估计也只有那个谁了。叶长枫伸手拿过那把洞仙引,走过去开了门。
杨远翎一身长歌门弟子的打扮,披着上次下雪时穿着的那件天青色的披风,即使撑着伞,但是肩膀和发梢上都难免沾了些雨水。他还是那副温润恬淡的模样,长眉入鬓,目若点漆,五官在门前灯笼的暖光下蒙上了一层柔和的阴影,他看见开门的是叶长枫,眼中倏地闪过一丝讶异,俶尔便被难以掩饰的喜悦所取代。
“早就打烊了。”叶长枫把剑交到杨远翎手中,抬手便要关门,却被杨远翎一把扣住了手腕。
“放开。”叶长枫垂眼,“你回去吧。”
杨远翎不语,蹙眉打量着他掌心的伤痕,拇指不轻不重地扫过刚刚结痂的地方,叶长枫的手指颤了颤,杨远翎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怎么在这里。”杨远翎开口,嗓音有些沙哑。
“有事。”
杨远翎的目光越过叶长枫的头顶,看见了李绩的那柄吞虹枪。他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那柄吞虹枪,是他父亲的,”杨远翎道,“他父亲不在了以后,吞虹就一直放在我这里。”
“他保存得很好。”杨远翎的眼神蓦然有些莫名其妙的欣慰和释然,“很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柄洞仙引,扯下了那条流苏放在叶长枫的掌心里。
“…”叶长枫咬了咬唇,“你这些天过得好么。”
“还可以。”
“住在哪里。”
“没必要告诉你。”
叶长枫有些错愕地抬头,撞上了杨远翎的目光。杨远翎并没有笑,但是眼睛里却洋溢着淡淡的笑意,一如往常。
“你的心里没有我,”杨远翎俯下身,两人的脸贴得很近,互相都能够感觉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对么。”
叶长枫红了耳根,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杨远翎直起身子,笑容里有些遗憾,“果然。”
“既然你心里从来没有我,为什么还要问我过得好不好?”他苦笑。
“我…”叶长枫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杨远翎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按在叶长枫的嘴唇上,摇了摇头。
“我不想听。”他道,“天知道你再开口,又会是什么伤人的话…索性什么都不要说,悄悄留在我心里就好。”
罢了他将剑收进了随身的长鞘中,没有打伞,径直走进了雨里。
“我不会再来找你。”杨远翎的声音很轻,混杂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飘飘忽忽,“照顾好自己。”
杨远翎来的时候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如今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披风被夹着雨丝的风微微带起,披风上纹绣了一只白鹤,随风招展。
叶长枫抱臂靠在门框旁,神色之间有些木讷。他感觉自己腿脚有些发软。掌中的那块玉已经被焐热,流苏也被攥得发皱。
心里像是解脱,却也有了一种茫然的失落感。
当杨远翎走到街角的时候,蓦地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来,看着叶长枫。他用方才抚摸过叶长枫嘴唇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
笑容里有些辗转难割的不舍,也有些山穷水尽时的释怀。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