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枫又把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圈,钱袋确实已经离开他远走高飞了。他抬眼朝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张望了一眼,那孩子顺了东西跑路还不忘带上自己的那一筐土豆芋头,所以跑得并不远。
叶长枫咂咂嘴,心道自己好不走运,难得积德行善一次还被小孩子摆了一道。他拨开人群就朝孩子追过去,钱袋真的不打紧,就是那枚扳指,让谁得了去都准保是件麻烦事。
孩子在前面跑,叶长枫在后面追,这个场景看起来有些滑稽,路旁也站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的还指指点点嘿嘿地笑。若是他知道叶长枫是那朱墙碧瓦里的万岁爷,如今正追着一个偷了东西的小叫花满街跑,估计早就笑不出来了。
孩子身形瘦小,一身破旧的单衣在人群里也很不显眼,好几次叶长枫都险些跟丢了。幸好那小子舍不得自己的那筐宝贝,扯了两个背带跨在背上,一路上叶长枫就靠那个偌大的竹筐认人,追了好几条街。
…其实叶长枫不是追不上,要想追,扳指早回来了。
他想看看这孩子能往哪里跑。
换句话说,他就是吃饱了撑的。
可是偏偏有人坏他的好事。
孩子脚底下抹油一拐钻进了一条小巷,小巷连着韦曲街的一条岔道,街口有许多不服管制占道摆摊的游商。如今临川侯府被抄,小侯爷不知去向,偌大的宅子失了宠,几天没人管,游商们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有的甚至在侯府门前的石阶上铺了张席子就开始做生意。
总而言之,韦曲街如今更乱了,无法无天。
叶长枫经过临川侯府大门的时候,略略瞟了一眼,没再多看。他站在巷口,看着不远处孩子背上的筐一晃一晃,抬脚要接着追。
不过他大概今天水逆,又撞到人了。
叶长枫向后踉跄了几步,碰到了路边游商的推车。推车上的瓷器一个接着一个歪倒,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
叶长枫咬咬嘴唇,干笑了几声,“…不好意思。”
在一抬眼,孩子已经跑远了,他正要追,那做生意的小贩却扯着他不让走。
妈的你占道摆摊老子没治你就不错了,还让我赔,叶长枫心道。
“我钱被人抢了,等我拿回来我就赔你,咱俩到时候把帐算清楚好吧?”叶长枫含糊地应付着。
“谁知道你跑了还回不回来。”小贩不依不饶。
“怎么,你还要讹我一笔么,”叶长枫眼睛也没眨一下,“我真的着急,回来咱俩算账。”
“不行!”小贩扯着嗓门对四周来来往往的人群道,“各位都评评理,这公子哥砸了我的摊子还赖账不赔,天子脚下还有王法没有。”
市井老百姓向来对这种无聊的琐事极其感兴趣,很快街上就站了一层又一层的人,把叶长枫围得严严实实,原本就毫无章法的韦曲街变得更加水泄不通。
“我现在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你把我扣在这儿,我也拿不出银子赔你啊是不。”叶长枫现在只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真正的大事儿早就不知道跑到那个犄角旮旯躲着去了,“让我走吧。”
“不行!”小贩除了这两个字似乎不会再说别的。
“我保证不跑路,照价赔你!”
“不行!”
“双倍行不行。”
“不行!”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叶长枫急了,他看着小贩扯在自己袖角上的手,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心头直冒火,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方才是我不小心撞了这位公子,”人群里突然有人说道,“错在我,我赔你就是了。”
叶长枫闻言身子一僵,没有回头。
只是听声音他就知道是谁。
是了,这是他家门口,叶长枫想,出门遛个弯就能碰上。
那人上前在小贩手心里磕了一锭银子,“够么。”
“够了够了。”小贩做的是小本生意,平日里成交几笔拿的也都是碎银,这般有模有样的整银实在少见。他松开叶长枫的袖角,看也没再看上一眼,却朝着自己的那位大金主不停地点头哈腰,“谢谢公子。”
那人只是笑了笑,上前走到叶长枫身后,伏在他耳边道,“再不追,可就真跑远了。”
话中带着笑意,说话时呼出的热气扫在叶长枫耳廓,带着几分熟悉的暧昧。
叶长枫回头看了他一眼,“谢谢。”
杨远翎摇了摇头,“客气。”
叶长枫不再多说什么,他朝杨远翎淡淡一笑,钻进了小巷,消失在背光的阴影里。
...
“一看你就不专业,跑路还舍不得自己那筐土豆,不被追上就怪了,”叶长枫把钱袋放在掌心里一颠一颠,拉着那灰头土脸的少年找了棵树坐下,“说吧,为啥想不开出来偷东西。”
少年咬唇不说话,叶长枫也不催他,把钱袋收进怀里,抱臂侧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
“阿钰。”
“你抱着那一筐土豆芋头不撒手…你家是城郊的菜农?”叶长枫问。
“不是。”少年答道,“有的菜农没有入城的文书,我帮他们拿到城里卖。”
“你家在城里?”
“…翠烟楼。”
“你是翠烟楼的孩子?”这个地方叶长枫太熟了,想想都惭愧。
烟花之地女人多,男人也多,自然而然,这种意料之外的孩子也不少,像翠烟楼这种生意做大了的馆子更是如此——女孩就留下养大了接客,男孩能干的就跑堂干活,不能干的就扔到城外自生自灭。
“自己接生意赚外快,不怕被蒋姨抓了打一顿么。”叶长枫笑了笑。
孩子单薄的身体闻声颤抖了一下,叶长枫忙道,“我不告你的状,你安心就是。”
少年点点头,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我要给我姐赎身。”
“哦…”
“她们要把我姐卖了,”少年道,“卖给鄯善的商队,带到西边去。”
“所以你要想法设法赚钱提前给你姐赎身?”
“嗯。”
叶长枫点点头,抬手在孩子乱蓬蓬的头顶呼噜了一把,孩子歪头躲开,一脸嫌弃。
“我先带你回去,”叶长枫道,“我也算是翠烟楼的老熟人,我去和蒋姨谈谈,看看能不能通融通透。”
少年看向叶长枫的眼神更加嫌弃了,带了一种“原来你也是那种吃喝嫖赌的败类”的恍然大悟。
“…你不要乱想,”叶长枫揉揉额角,“我不干那事儿,别这么看我。”
当看见叶长枫扯着阿钰站在翠烟楼的门前时,正要笑呵呵下楼招呼客人的老鸨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蒋姨好久不见。”叶长枫弯着眼笑得很无辜。
难得老鸨没有被叶长枫顾盼神飞的一双眼骗得找不到北,她的表情有些纠结,勉强扯了个笑,“叶公子…怎么和这浑小子在一起。”
“啊说来话长,”叶长枫拍了拍阿钰的后背,“蒋姨忙么,赏光聊聊?”
“…叶公子这是要和老身聊什么。”
叶长枫朝四周环视了一圈,压低声音道,“阿钰都在这儿了,您说我要聊什么。”
“这…”老鸨两道眉毛都要绞到一起了,她思忖了片刻,又满脸堆笑道,“老身现下还有些事儿要打点,不如叶公子先上楼坐坐?”
“也行,您忙,我和阿钰在楼上等着。”叶长枫颔首,大步往楼上走,阿钰跟在后面也上了楼。
“嗳,好。”老鸨趁叶长枫没有注意的时候,朝阿钰狠狠剜了一眼。
“蒋姨!”从楼上跌跌撞撞跑下来一个姑娘,看衣着像是哪个姑娘身边的丫头,走下楼梯的时候踩着裙摆绊了一跤,叶长枫伸手扶了一把。
“小心。”
丫头红着脸垂眼支吾了半天,“…多谢公子。”
“什么事。”老鸨语气不善,叶长枫这飞来横祸明显已经坏了她的心情。
西域商队的领队来翠烟楼春晓一度看上了这儿的姑娘,姑娘在楼里名气不大,可西边的商队财大气粗,开的价钱够给三个头牌赎身,怎么想蒋姨都觉得自己赚了。
叶长枫来这一趟肯定是要空手套白狼,像这种心眼想筛子一样的人怎么可能舍得开更高的价钱和商队硬扛。
“琢卿姑娘…正,正接的那位客人…”丫头急急忙忙,话都说不溜索,“听说,听说姑娘要去西边…就拿了刀要抹脖子!姑娘拦都拦不住,如今正闹着呢。”
“姐!”
阿钰要上楼,被蒋姨一声喝住,“添什么乱!”
“你姐是琢卿?”叶长枫回想起那个抱着琵琶的文静姑娘,心道可惜了可惜了。
“琢卿这丫头,不红还这么多事,有这一个就够了,麻烦死。”老鸨提着裙摆上楼,走时还不忘朝叶长枫陪个笑脸。
“走?去看看?”叶长枫朝阿钰看了一眼,“你不是担心么。”
说罢俩人跟着蒋姨爬上了二楼,老远就听见不知哪个房间里叮铃哐啷发出砸东西的巨响,隐隐约约还听见有人在哭,抽抽噎噎的,像是个少年人。
八成是个没出息的软蛋,叶长枫在心里默默嘲讽。
走廊的尽头有个房间敞着门,飞出来一个枕头,半晌又飞出来一方砚台,磕在地上砸得粉碎。叶长枫拉着阿钰走过去,站在房间门口。
叶长枫:“…”
这小浑蛋不在家算账帮忙,连声招呼也不打就跑到长安来,还在青楼里寻死觅活。
…丢人现眼。
叶长枫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厚脸皮如他此刻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姐!”阿钰冲上去挡在琢卿面前,恶狠狠地盯着那人手里的短刀。
阿钰十三岁,琢卿十五岁,那扬言要抹脖子的人也是个半大少年,十五六岁模样。
桌上摆着个空酒壶,少年脸上微红,明显是喝多了。
少年转头,朝站在门口愣住的叶长枫看了一眼。
他一开口,正在变声的嗓音还带着几分稚气,“哥。”
这一声哥,叫得掷地有声,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四五双眼睛看着叶长枫。
少年模样和叶长枫有四五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十分漂亮。
叶长枫哭笑不得,上前夺了少年手里的短刀,又在他后颈上结结实实来了一下。少年眼睛一翻身子一斜,叶长枫接住打横将他抱在怀里。
“别问我,”叶长枫抱着少年走出门去,神色间十分尴尬,“我啥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