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悠悠醒转的时候,睁眼对上了叶长枫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嗷的一嗓子坐起身来,白净的小脸“噌”得通红。
“醒了?”叶长枫托腮看着他,还是那副和善的表情。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攥着背角不说话。房门轻轻被人叩响,琢卿端了一碗醒酒汤进来,看见少年醒了,稍稍点头一礼,又朝叶长枫笑了笑,放下汤出去了。
“哥,你怎么会在这儿。”少年问道。
叶长枫抬手朝他脑门上敲了一记,“这话我还想问你呢。”说罢他把碗端到少年面前,示意他喝下。
少年接过碗,叶长枫待他规规矩矩一碗醒酒汤下肚,缓过劲儿来的时候,说道,“舅舅让你来的,找我么?”
“不是,不是爹。”少年摇头道,“我自己要来的。”
叶长枫来长安这段日子,除了家里几个长辈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之外,他并没有告诉别人,包括眼前这个小王八蛋叶祁枫。
叶祁枫是叶长枫舅舅家的独苗,从小娇生惯养一身毛病,自己走哪儿他跟哪儿——小时候叶长枫觉得身边跟着个惟命是从的小跟班特别舒坦,可越大越觉得麻烦,这蛮不讲理的拖油瓶天天挂在裤腰带上,甩都甩不掉,还不能武力解决问题…怕碎了。
当初离开家到长安的时候为了瞒着他,叶长枫连哄带骗好不容易。如今听说他是自己要来长安的,叶长枫的脑子里先是“嗡”的一下。
难不成舅舅告诉他了,叶长枫心想,宫里再在多这样一个小活宝岂不又给自己多添了一档子麻烦事。
“不是你爹让你来的,那你到长安做什么。”
“爹说你在长安管生意,我就来投奔你。”叶祁枫跳下床,从桌上的瓷碟里拿了块点心送进嘴里,口齿不清道,“你十四岁就一个人满天下跑了,我都十六岁了,也想出来见见世面,跟你学学。”
“话说哥你也不老实啊,我到了铺子里,都干了两个月了,连你影子都没见着。掌柜的师兄说你忙,在长安城里到处跑生意…怎么,日理万机还有工夫逛翠烟楼?”
“…”
叶长枫这才想起,当初离家的时候,他诓叶祁枫说自己来长安管铺子。没想到自己这傻弟弟被忽悠了这么久。
一提起这个谎言叶长枫就十分后悔,早知道不说自己在长安,随便诌个什么其他地方就好了。
“你爹肯放你出来?”叶长枫问,“三庄主肯放你出来?”
“我半夜走的,给爹和师父留了书信,哥你不用担心。”叶祁枫大手一挥,没心没肺地又拿了一块点心。
“…别吃了。”叶长枫伸手打掉叶祁枫手里的点心,咬牙切齿道,“那你怎么会到翠烟楼里来,还缠着人家姑娘要死要活。”
他打量了一眼叶祁枫,语气里有些玩笑般的嘲讽,“得亏你没穿藏剑弟子的制服出来丢人现眼,不然大哥现在就剥掉你一层皮。”
提到琢卿,叶祁枫的眼神蓦地暗了许多,“哥,我…”
“我什么我,”叶长枫道,“跟大哥老实说,你才多大啊,有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人家姑娘的事?”
“没有,真没有,”叶祁枫摇了摇头,“我是在街上遇着琢卿的,那会儿有人要占她便宜,我就把那几个人揍了一顿…”
“之后我没事就来找琢卿喝茶聊天,她还给我唱曲子听。”说到此,少年的脸更红了,他不安地揉了揉耳垂,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他抬头看了叶长枫一眼,就这么一眼,把叶长枫心头的怒火浇没了一半。
“她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可是一直瞒着没说。今天她…她给我弹曲子的时候…就那首《出塞曲》…琵琶弦断了一根。她就哭…然后我也跟着哭…”叶祁枫的描述生涩乏味,话里带着哭腔,抽抽噎噎语无伦次,十分得毁气氛。
叶长枫上前抱过叶祁枫,手在他的后脑轻轻拍了拍,低声道,“…没事,有哥在。”
叶祁枫将头埋在叶长枫怀里,起初若有若无的抽抽噎噎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他的身子不住的颤抖,扯着叶长枫衣角的手指指节攥得发白。
“哥,我舍不得…我不想让她走啊。”
“我舍不得啊…”
“…我知道。”叶长枫的回答有些有气无力。除了我知道三个苍白无力的字,叶长枫实在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这大概是叶祁枫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半大少年从小听得戏曲话本里的风花雪月,辗转柔情,可听来的毕竟是听来的,一切都如刮过耳边的细语清风,入不得心里。只有自己亲自登台唱上一出,这其中的苦涩甘甜才能够真正刻骨铭心。
叶长枫突然有些感慨:若说秋色海棠悠悠出塞曲是叶祁枫的戏本,那么玉门关外的浩渺黄沙,丞相府院中的落雪白鹤,就是属于他自己的两场戏,三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有些想不明白。
为什么刻骨铭心的喜欢,都这么疼。
...
叶祁枫最后还是趴在叶长枫怀里睡着了。
叶长枫托蒋姨给在长安的师弟捎了口信,待人驾车到了,他亲自小心翼翼地把叶祁枫放进车里。叶祁枫睡得稀里糊涂,月光穿过撩开的车帘照在他脸上,他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水,眼眶微红,嘴唇动了动,叫了声琢卿的名字。他翻了个身,从怀里掉出来一枚小小的银戒,尺寸很小雕工精致,分明是女子的饰物。
叶长枫看了叶祁枫一眼,拉上帘子,轻声对师弟道,“你们先回吧,我随后去看看,麻烦了。”
真正在长安管生意的叶澶是个明白人,他扫了一眼叶长枫手上的玉扳指,心下了然,莞尔颔首道,“师兄放心。”
叶长枫站在翠烟楼门口,看着马车在街角转了个弯。待他回过身时,看见琢卿正站在自己身后。
“给姑娘添麻烦了。”叶长枫笑笑,“阿钰呢?”
“睡了。”琢卿道。
叶长枫问,“你想走么。”
琢卿点点头,又摇摇头。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
琢卿闻言笑了,少女秀气的身形模样在翠烟楼五彩斑斓的花灯照耀下反倒衬得一尘不染。
“阿钰十二岁了,是个聪明孩子,可还不曾上过学,”琢卿道,“上次他拿了账房先生的书自己偷偷认字,被先生在柴房里关了两天。”
“我和蒋姨签了一纸文书,我答应跟着商队走,赎身的钱也都算她的。但是她要供阿钰念书,照看他长大。”
“所以你是为了阿钰才决定要走的么。”
琢卿点点头。
“但是阿钰不想让你走。”
“他会理解的。”
“那你喜欢带你走的那个人么。”叶长枫又问,“能喜欢到,愿意跟着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奴家不过流连红尘的一颗草芥,送往迎来做的就是这等风月生意。若有恩客赏识,保得衣食无忧,那这单生意就算做的极好。达到目的就可以,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琢卿说话时,嘴角虽是含着笑的,但是有些勉强。
“那你喜欢祁枫么。”叶长枫又问,“这小子可没给过你一分钱,算不上为你一掷千金的恩客吧。”
琢卿抬手用帕子掩口不答。她的手腕上有一串镶着银杏鎏金的细镯,她戴着有些大,动作时镯子从手腕滑到了小臂上。叶长枫认得,这是祁枫十岁的时候他娘用铸剑剩下的足金精雕细琢打的一串保命镯子,叶祁枫一直带着,从不离身。
叶长枫干干笑了笑,琢卿低头看见那镯子,霎时也红了眼眶。
“叶小公子是如玉一般的人,此生能遇到知音如此,小女子也是三生有幸。”琢卿道。
说罢她转身跨进翠烟楼高高的门槛,叶长枫没有跟上去。
“我和小公子,终究不是有缘分的人。”她离开的时候,轻飘飘撂下一句话,“既然此生注定没有白头到老的缘分,那仍旧恋恋不舍地纠缠,除了在心头割下一刀又一刀以外,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么。”
她又朝叶长枫恭敬地施了一礼,上了楼。房间的烛火一直没有点燃。
叶长枫站在原地,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着琢卿的话。
他越发怎么觉得,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也像是说给他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