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里的安神香果然有用,叶长枫醒来的时候,只觉头脑清醒,四肢也松快了许多,肩头仿佛卸下了千斤的重担。他抬手拨开了挡在眼前的刘海,来回活动了下手腕,拉开了床帏。
床帏厚实,当床边小灯幽幽的微光顺着床帏撩开的那一条缝钻进来时,叶长枫还是微微眯了下眼睛。
叶长枫:“…”
李绩正坐在灯下出神,手里摩挲着叶长枫取下的那条明黄色的发带,拇指在缎带的表面缓缓抚摸,动作轻柔。他垂着眼看着发带末尾的流苏,睫毛遮住了藏在眼底深处的情绪,叶长枫实在捉摸不出,李绩现在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
叶长枫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李绩。”
李绩回神,放下了发带,起身道,“不舒服么。”
叶长枫笑笑,摇头道,“我想喝水。”
李绩走到桌前到了一杯小盒子一刻前刚送上来的茶,递给了叶长枫。茶水已经不似刚送来那时温热,握在指间,带了几丝凉意。
“凉么,”李绩问,“臣去叫小盒子换盏热些的。”
“没事,不用。”叶长枫将茶盅送到唇边一饮而尽,末了还呛了一口,轻轻咳了几声。
“找我有事么。”一盏茶下去,叶长枫的嗓音又恢复到了平日的状态,只是不再那么中气十足,话音末了显得有气无力。
“…”
李绩沉默,叶长枫倒也不催他,靠在床头,拈着自己的发梢在指尖一下一下地把玩。
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么——如果放在过去,十有**李绩会这么说。
估计今天不会,叶长枫心想。
他支起身子下床,赤着脚走到床前的桌旁坐下,还是拈着自己的发梢,望着李绩。
“兴庆宫走水那日臣说服太后娘娘带着小世子藏进了正殿的密室里,”李绩终于开了口,一副公事公办地口吻,“闹剧结束之后臣私下遣人将娘娘和世子接到了将军府调养。”
果然,叶长枫心道。
不过这也是件好事,他转念又想,最起码一直悬在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了。
“挺好,”叶长枫微微一笑。
“只是…”李绩眉头蹙起。
“怎么。”叶长枫收回了唇角的笑意。
“小世子出宫之后一直高烧不退,夜啼咳血,”李绩道,“臣府上的军医拿不出主意;昨日将长安城里最好的大夫也请来了,说是烟火呛入了肺中,又加脾胃虚火过盛,现下需要上好的白芨入药,服过之后再做观察。”
“啪”的一声脆响,叶长枫将手里的茶盅摔在地上,细碎的瓷片四溅。殿外候着的小盒子听见声音,忙不迭跑进来,神色慌乱,以为出了什么事。
“…怎么不早告诉我。”
他侧头掩口呕了一口污血,洁白的袖角上黑红的血渍晕染开来。叶长枫甩甩袖子,他实在没有力气同李绩置气,一手堪堪支着桌子,一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
李绩默然,目光扫过叶长枫染着血的手指,叶长枫看在眼里,心下了然。
“自作主张。”叶长枫叹了口气,声音却是温和了不少,“费心的事多了去,不差你这一件。”
他招手让李绩坐在身侧,又转身对小盒子道,“让太医署的刘御医现在就去骠骑将军府给小世子看病,需要什么药材不必节省,用了就是。若是缺什么自己去户部支银子置备,不必再同我说了。”
待小盒子退下之后,他对李绩道,“我去看看。”说罢他扯过桌上放着的那条发带,手指在长发间拢过,随意束起。
李绩却伸手握住发带末梢的流苏轻轻一扯,叶长枫刚刚束好的头发又松松落下,垂在腰际。
“…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必去了,”李绩道,“好好休息。”
叶长枫一怔,俶尔突然笑了,他伸出手指在李绩额头上不轻不重地一点,“若是我听你的,天知道你小子还有多少要命的事情瞒着我。”
李绩点点头,倒也不再说什么。他从桌上铜镜前的檀木盒中取出了一柄红木小梳,为叶长枫仔细梳理着头发。
“今日外面风大,”他看着铜镜里的叶长枫,柔声道,“不要骑马了,坐车去吧。”
叶长枫抬眼时正好同李绩在铜镜中的倒影四目相对,他耳根微热,又低低垂下了眼。
心跳得有些快。
“…好。”
...
一味白芨入药之后,栾儿的烧不出半个时辰就退了。街上打更的锣鼓声阵阵,又已是三更天了。
齐太后抱着昏昏睡去的小儿子,悠悠地摇晃着。她眼眶通红,神色极为憔悴,未点胭脂的嘴唇没了血色。
叶长枫起身将窗子打开了一条缝,送了些凉风进来,片刻之后又关上了。他坐在太后身边,手指碰了碰栾儿手腕上的银串儿,“睡吧,睡醒了就没事了。”
“娘娘也休息吧,”叶长枫又道,“几天没合眼了。”
“无妨,方才用了些点心,还能熬一熬。”太后朝叶长枫微微颔首一笑,又低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我待栾儿醒了用过药之后在去歇…多谢陛下挂念,时辰不早快些去休息吧,龙体为重。”
叶长枫摇头,玩笑道,“我今早睡到日上三竿才得起来,现下精神得很。”
看着孩子呼吸沉稳,在母亲的怀中睡得很踏实,叶长枫揪了一天的心也松了下来。他靠在椅子上,手里拿了个软垫揣在怀里,模样十分安逸。
有人叩门三声,叶长枫随口应了一句,“进。”
李绩推门进来,朝齐太后行过礼后朝叶长枫看了一眼。
叶长枫跟着他走出房间站在廊下,轻声道,“还没睡啊。”
李绩摇头,“想吃些什么。”
“啊?”话题转换得有些快,问得叶长枫一愣。
这小子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你自打来了就没吃过东西,”李绩道,“睡前多少吃些清淡的。”
叶长枫这才想起来,在将军府瞎掺和了一天,除了灌进肚子里的几碗凉水,别的…好像真没吃过。
尘埃落定之后,胃里反倒不老实了。叶长枫紧了紧腰带,悄悄咽了口水。
“什么都行。”他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了句废话。
“知道了,”李绩颔首,朝院落对角的厨房走去。
“你给我做么。”叶长枫不禁觉得好笑,问道。
李绩点头,“下人都睡了。”
“那我跟你一块去吧。”叶长枫三两步跟上李绩,“给你打打下手,不能白吃你的饭。”
除了挂在廊上的几盏灯笼外,院子里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光亮,两人走在院子里,互相的表情模样,一概看不清楚。
叶长枫仿佛听见,李绩笑了。
声音很轻,若是稍不留神,根本察觉不到。
...
“你哪里弄来的莼菜。”叶长枫挑出莼菜叶中的杂枝,一把一把泡在了井水里,“我就喜欢吃这个。”
“跟着大夫跑医馆的时候在集市上看见的,猜着你喜欢,就买了些。”李绩扔给叶长枫一条手巾,“水凉,擦手。”
“哦…”叶长枫点头,他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手,一边看着李绩熟稔地将肉切好下锅,又把莼菜捞出来放进了熬着骨汤的锅里。
沸腾的牛骨汤冒着氤氲的香气,叶长枫一看就知道,已经熬了很久了。
“我想吃什么宫里没有,”叶长枫摇了摇头,“你不用准备这些的。”
话说至此,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李绩送给他的那只老山参,他现在还没有用完。玉门关一别三年,长安又见时两人的心隔了层纸,贴得不近。
所以他当时也说了句相似的话:宫里什么没有,用不着送这些过来。
“本想准备好了,进宫的时候给你带去,”李绩并不理会叶长枫的话,自顾道,“既然你今日过来了,就想用它熬个莼菜羹,油已经篦掉了,吃起来不会腻口。”
说罢他将手伸进盛着井水的木桶里洗了洗,叶长枫将手巾递给他。李绩擦过放在一旁,又道,“待会勾些芡粉就好了。”
“嗯。”
罢了两人便各自靠在厨房一角——叶长枫盯着地面,李绩看着叶长枫,谁也没有说话。锅上汤水翻滚的汩汩声,衬托得气氛有些尴尬。
“…”左思右想后叶长枫抬头,“谢谢。”
“谢我什么。”李绩道。
“…谢谢你照顾栾儿,”叶长枫道,“跑前跑后辛苦你了。”
“还有么。”李绩又问。
叶长枫心里哂道,感情这小子蹬鼻子上脸。
“你…”他面上一热,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耳垂,“我不说了。”
李绩笑了笑,走上前拉过叶长枫捏着耳垂的手。叶长枫手指缩了缩,却没有躲。
“我说过的,”李绩撩开叶长枫鬓边的碎发,在他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都是为了你。”
…
叶长枫不记得上一次和李绩接吻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
近来琐事缠身的叶长枫已经被折磨得心如死水,清心寡欲。李绩敷在自己唇上的吻热烈而急切,缠绵之间竟然一点一点地将叶长枫遗忘了的那点羞于启齿的欲求重新点燃。
拥吻纠缠的时候,自己仿佛可以将所有的东西都抛在脑后,不管不顾。
心里,身上,除了**,还是**。
**之中,如登极乐。
...
“我怎么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叶长枫托腮想了许久道,“好问题,是缺了点什么。”
“我想起来了。”
“说。”
“没放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