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的时候,叶长枫果不其然看见了李绩。
臣子领旨之后自然是要进宫谢恩的,再怎么闭门不出,一道圣旨敲你家门的时候也得动身了。位列武官之首的李绩,一身打磨得精致的银色轻甲,腰间配了一柄长剑,虽说轻装打扮并不招展,但是从头到脚浑然天成的武将气质总是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御前带刀的武将,自打叶长枫当皇帝以来,李绩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李绩的长发被高高束在脑后,用一条暗红色的发带系着,额前散落的刘海被斜斜拨开,高坐在龙椅上的叶长枫稍稍一低头,就能对上他的目光。
李绩的眼神里没有封官进爵赐千户的喜悦和得意,恰恰相反,他很从容,淡定得让人奇怪,仿佛那众人艳羡的赏赐与他并无关系。
这也在叶长枫的意料之中,别人觉得奇怪,他却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自己太了解李绩了。
李绩心里想的什么,他叶长枫只消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或许不是什么好事,叶长枫有些酸涩地想。
黎明前的那一纸诏书和一条口谕似乎让今日朝会的进行省了不少的事。众人似乎对叶长枫的处理方式很满意,不少人借着奏表的机会把叶长枫夸了一通。叶长枫对于百官的奉承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没怎么放在心上。因为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很满意,可如今百口莫辩,一踩一捧,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的下下之策。
他的眼睛一直在悄悄朝李绩瞟去。
但是李绩似乎并不配合叶长枫,只有在领赏谢恩和奏表陈词的时候才会抬头看向他,其他时候都是安静垂着眼,薄唇轻轻抿着,一手按在剑柄上,默不作声。
这无声的逃避让叶长枫心里无奈,但他也怪不得李绩。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
...
朝会结束之后,待百官散去,叶长枫把李绩留在了延英殿。偌大的宫室里只有叶长枫和李绩两个人,连说话都带着清晰的回声。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叶长枫笑了笑,轻声道,“在家种蘑菇种够了?”
李绩没有答话。叶长枫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扫过他的肩甲,冰冷的触感让他感到自己和李绩的距离仿佛突然变远了。
“满意么。”叶长枫淡淡地问。
“陛下赏赐,臣怎敢不满意。”李绩的回答十分生硬。
“我不是说这个,”叶长枫摇摇头,“我抄了杨远翎的家,降了他的身份,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满意么。”
李绩抬头,眼神里带着疑惑,但是更多的是惊诧,或者说是错愕。
“为什么,”他冷冷道,“陛下为什么觉得,这样就能让我满意。”
“我知道,是他拉你下水的。”叶长枫转过身背对着李绩,他缓缓在延英殿的青石地上来回踱步,“假意勾结杨文仲,陪他做戏做到最后,你定然不是心甘情愿的。”
李绩的性子宁折不弯,这段时间里的戏演得实在违心,他心里什么感受,叶长枫自认为忖度得已有十有**。
一定不舒服。
所以叶长枫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补偿李绩。
纵使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叶长枫所为,但是他还是想补偿。哪怕一点也好,如果这能使他宽慰些许,倒也值得,叶长枫心想。
李绩突然笑了,笑得莫名其妙。
“我可以这么理解么,长枫,”他说,“你在替杨远翎补偿我。”
叶长枫闻声怔在了原地,嘴唇微微颤抖,李绩的话让他觉得脊背发凉。
他似乎明白李绩为什么这么想。
“…”
“若果真如此,”见叶长枫没有回答,李绩的唇角微微上扬,“那我奉劝你一句,叶长枫。”
“你大可不必如此。”
你觉得我这段日子里配合杨文仲的这场闹剧只是因为杨远翎在逼我?你未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我从骊山回来以后,就烦了。若我自己不想演了,大可以早早扔掉这堆烂摊子。
但是我没有,我陪着这群乌合之众,演到了最后一刻。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李绩这辈子做过的最痛苦的选择,可是我愿意。
“我都是为了你。”
说完这句话,李绩走了,头也没有回。
叶长枫转身,看着李绩踏进了阳光里,身上的银甲刺得他眼睛生疼。
一瞬间他仿佛发觉,自己又好像不是那么地懂李绩。
...
叶长枫一夜没有睡好,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才昏昏睡去。
床头燃着的安神香已经换了三次,小盒子仔细得紧,每一次用的量和调配的方子都不一样,叶长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这心里也跟着翻来覆去得不踏实。
自打出事之后,叶长枫就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十月的早晨霜还没散的时候就着单衣短打到花园里练剑。若说先前叶长枫在这宫里待久了,练剑可以说是消遣,现在可就大大不一样了。
连小盒子这种外行都看得出来,虽然叶长枫只是一个人,没有拆招的对象,但是剑势剑锋招招凌厉,像是在通过这一招一式发泄着某种情绪。
本就休息不佳,又偏偏爱和自己较劲,所以叶长枫的精神一直不是很好。朝会和批阅奏折时倒还算有些劲气,可无事的时候手捧一盏茶,也不喝,一个人在花园里吹着晚秋的凉风,一坐就是一下午。
现下帐内叶长枫呼吸均匀,双目轻阖,睫毛微微的颤抖着,模样很是安稳。小盒子松了口气,将撩开的帐子一角又悄悄放了回去。
外面进来了个小宫女,朝小盒子颔首轻声道,“巳时了,早膳已经备好,传么。”
小盒子摇摇头,“先放在食盒里温着吧,陛下刚睡着。”
宫女应了一声,又道,“骠骑将军来了,正在偏殿候着。”
“他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将军只说找陛下有要事。”
“那让他再等等,”小盒子想了想,“就说陛下还在休息,他会理解的。”
宫女转身要走时,他又补了一句,“上些好茶,可不要怠慢了。”
“不用了。”门外突然有人说道。
小盒子一愣,却是没有动。身旁的小宫女忙在他背上一拍,躬身施礼道,“将军。”
今日休沐,李绩只是一身暗色的常服,只是现在身份不同往日,锦缎的衣摆袖口上都添了些精致的暗纹,仍旧不张扬,但是却将举手投足映衬得风度翩翩。
虽叶长枫不曾特意提过,但是李绩可以随意出入蓬莱殿已经成了众人早已习惯的常态。小盒子欠了欠身,“见过将军。”
“他还在睡么。”李绩的声音压得很低,眉头微蹙时凝神的模样,仿佛是在静静地听叶长枫熟睡时呼吸的声音。
小盒子点点头,李绩将床帐拉开一角,坐在床边,打量着叶长枫。
小宫女已经退下了,但是小盒子却没有走。他站在不远处,面朝李绩,微微低着脑袋,腰板僵直得有些倔强。
李绩收回目光,看了看小盒子,无奈轻声笑了笑。
“不好意思,”他说,“你能先下去一会儿么。”
“就一会儿。”他说,“我想一个人看看他。”
蓬莱正殿里的窗户上都拉着厚实的布帘,除了一盏长明的小灯,再也没有其他的光亮。
李绩的侧脸投在阴影里,显得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