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扇人耳光的本事真是愈发的娴熟了,叶长枫心想。
而且扇完还特别后悔。
“我…”叶长枫怔怔看着杨远翎,心里很不是滋味。掌心火辣辣的,心头也是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用尖刀狠狠剜去了一块。
杨远翎垂首不语,单膝跪在叶长枫面前。他一动不动,除了攥紧袖角的指尖在轻轻发抖。
两人就这般两相对着,空气都仿佛瞬间冷却了一般。
明明方才充斥着的是随时就要擦枪走火的暧昧与**。
半晌杨远翎在叶长枫面前撩起衣摆,双膝而跪,双手拢在眼前,俯身朝叶长枫行了一个臣礼,“草民逾越,请陛下恕罪。”
“你起来。”叶长枫道。
杨远翎仍是低着头,并不作任何的反应。
“朕叫你起来。”
杨远翎还是不动。
叶长枫胸口一阵憋闷,他抬手用宽大的袖摆接了呕出的一口污血,草草擦拭了唇角,微微笑了笑,“那你就跪着吧。”
说罢他不再看向杨远翎,而是轻描淡写地瞟了一眼尸身早已冷却的李临,便拿起地上染了血的长生剑,大步走出了两仪殿。
老皇帝的画像模样安详,嘴角含笑,似乎看见了什么好东西。殿前的百盏青灯还是静谧地燃着。叶长枫离开的时候带上了大门,待到沉重的朱门合上之后,两仪殿告别了闹剧,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除了那一声若有若无的悠悠叹息。
...
翌日清晨,兴庆宫的火终于有人去救了。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留给过去的,什么都没有。
相邻的宫室烧毁了数十所,太后寝宫院落内的奇珍花草也全部折损殆尽;房内一片狼藉,书画玉器大大小小的物件烧的烧,碎的碎;灼成焦炭的房梁坍塌,满地尽是破旧残败的凌乱不堪。太后与世子下落不明,兴庆宫内内侍宫女有一半葬身火海。
“…”叶长枫将折子叠了扔在桌角,揉了揉眉心。小盒子见状上前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推拿了几下。
“我没事。”叶长枫摇头,“太后和世子可有下落了。”
小盒子向后退了几步,盛了盏清茶递给叶长枫,低头恭敬道,“回陛下,没有。”
说罢他抬头悄悄看了看叶长枫的脸色,只见叶长枫除了神色之间有些憔悴外,并没有任何表情——连眉梢都没有动上一动。
“这样啊。”叶长枫颔首,扬了扬嘴角,“可惜了。”
那夜从两仪殿回来之后,叶长枫就没有合过眼,挂着这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审理案前大大小小的奏章,已经两天两夜了。重臣皇亲谋逆未遂,暴毙皇城的事情如同说来就来的山雨,一夜之间席卷的京城,众说纷纭。朝廷百官递上来的折子堆积如山,各抒己见,至于后事如何收尾也各有看法。叶长枫披着的那件染了血的金丝锦袍一直来不及换下,只是在忙碌之中让小盒子取来了母亲的那串璎珞,戴在了项上。
璎珞圈被李绩扯坏过,修好后仍不失矜贵华美,却再没了当年的味道。
小盒子问道,“陛下在为何事可惜。”
叶长枫抬头看了他一眼,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轻声道,“这个季节,兴庆宫的金丝菊开得最好…可惜看不到了。”
这句话没头没脑,听得小盒子也是没头没脑。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哦…”
“对了,”叶长枫问,“李绩呢。”
小盒子面露难色,欲言又止道,“这…”
“不是忌讳,你说便是。”叶长枫轻描淡写道。
“是。”小盒子躬身道,“李…将军这几天始终在将军府内闭门不出,今早自愿把将军印交回了兵部,请求辞去军衔职务。”
“这我知道。他给我递了折子,说什么…听候陛下发落——是个人都知道,李绩最后带着两处禁军护驾有功,铲除了杨文仲,折子里夸他的人多得很。”叶长枫道,“我是问你他待在将军府里,都在做什么。”
“这…奴才不知,也不便去打探。”
“知道了。”叶长枫含混地随口应了一句。
“杨远翎呢。”他又问,“我没让他起来,不会真在两仪殿跪了两天吧。”
李绩杨远翎虽说只是陪杨文仲唱了一出假戏,可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却少之又少。现在朝中上下都只当杨远翎这昔日的左膀右臂变成了如今的乱臣贼子,寒了小皇帝的心。故而谈资之间也都尽量避讳着不提,生怕惹得龙颜不悦。
“这倒没有。杨公子也正在府上闭门不出,不曾走动。因为现下公子身上没有官职…想必上书参他的人应该不多吧。”小盒子说话时肩膀紧张地微微缩起,声音也有些颤抖。
叶长枫摇了摇头。小盒子的肩膀垮了下来,端着茶盘的手臂也松弛了不少。叶长枫看了他一眼,将孩子的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
这两个人,仿佛扎在心上的两根刺,虽算不上忌讳,可想来也阵阵作痛。叶长枫苦笑,自己真是太纠结了。
“小盒子,”他微微笑了笑,“你说说,我该怎么发落杨远翎。”
“杀了,还是怎么的。”他将毛笔在指尖打了个转,“你怎么看。”
小盒子闻声跪地,手中的茶盘落在地上,茶盏被砸得粉碎。孩子说话的声音发抖,抽噎道,“陛下折煞奴才了,这等大事,奴才…不敢妄议。”
叶长枫突然笑了,笑得开怀,“难吧,我也觉得难。”
“我自然是舍不得,”他轻声道,“可要怎么保他,我可真不知道。”
捅了这么大娄子,诚亲王李临的命也栽在你手里。凭一张嘴面对朝廷百官空口白谈,任我叶长枫巧舌如簧口吐莲花,把黑的说成白的,又怎么能把你身上的误会罪状洗的干干净净呢。
“你起来。”他朝小盒子招了招手,“不必如此。我不为难你。”
他叹了口气,托腮看着天空,袖中露出的手腕腕骨瘦削分明,白净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病态。这副单薄的身体,半年多来扛下了太多不属于江湖人的负担。费尽心思苦心经营,到头来把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折损成这副让人笑话的模样,这皇帝当得,实在不划算。
我才二十一岁啊…叶长枫有些懊恼。
他把朱砂笔撂在一旁,对小盒子道,“你遣人通知六部尚书,一个时辰以后到政事堂集合。”
“陛下不休息么。”小盒子问。
叶长枫摇头,“两个闭门不出的活宝留了一堆烂摊子给我,我不收拾谁收拾。”
...
次日清早,两队送诏的队伍踏着朝阳奔出了皇城,一队带着一纸诏书往将军府而去,一队却只往杨府带去了叶长枫的口谕。
同时出发,内容却天差地别。
——上将军李绩护驾有功,封骠骑将军,赏千户。
——叛臣杨文仲之附庸,原翰林院待诏,临川侯世子杨远翎,暗通逆党,行刺皇族,论罪当诛。朕念其情急之时幡然醒悟护驾有功,将功抵过,故免杖杀之刑,查抄临川侯府及其私宅,削其世袭侯位,降为庶人。
叶长枫站在城楼上,看着两队快马匆匆出了丹凤门,他回身朝不远处站着的户部侍郎笑了笑。手边信得过的朝臣本就不多,现在还能陪着自己的,也只有老爷子一个人了。
“朕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十岁。”面对须发皆白的户部侍郎,叶长枫这话未免让人觉得有些恬不知耻,可老爷子听了也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刚刚半年,我怎么就感觉,自己快要挺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