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渐晚的时候,纷纷扬扬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司膳坊送了小炉焙着的参汤来,正放在桌上暖着。炉子下面的火苗一跳一跳,被挤进窗子的风推得直打颤。
“陛下请用膳吧,”小盒子对站在窗前吹着冷风的叶长枫道,“您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
叶长枫摇了摇头。
“要不奴才帮您把窗子关了。”
叶长枫还是摇摇头,“不用。”
他的手指冰凉,扶在窗棂上,指尖冻得微红。叶长枫麻木地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木窗,又掩口咳了几声。
他就想这样一直熬到天黑,什么也不做,让心情沉淀一下,这样挺好的。
“同殿外的人说一声,”叶长枫侧身对小盒子道,“今晚不用值夜了,都回去吧。”
“你也不用陪着了,”他又道,“最好一个人都不留。”
“为什么?”小盒子下意识问了一句,后又回神知自己多言,紧张地垂下眼睛。
叶长枫笑了,“不为什么。”
片刻之后,殿外有人来报,说白日里拿去整修的长生剑已经送来了。叶长枫冷淡了很久的眼神蓦地泛起了些不易察觉的光采,“放进来吧。”
长生轻剑握在手里还是小有分量的,剑身蜿蜒遒劲的银杏纹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鎏金质地显得有些黯淡。可剑刃却仍旧那般锋利,不经意间叶长枫的指腹上就被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割痕。
这把剑是娘亲留下来的,对于叶长枫而言,它有着特别的意义。
娘生前就是飘摇风雨的自在游侠,风里来雨里去——叶长枫这点很像她。这柄长生剑,陪着她,陪着他,走过许多地方,看到过很多不曾见过的风景。
奈何母亲是个情种,用最潇洒的方式过完了一辈子,却没有用最潇洒地方式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不会和母亲的一样。
如果能潇洒一点就好了,他心想。
叶长枫就这样站着,天马行空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熬到了他一直在等的那个时辰。偌大的宫室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他突然觉得周身都很轻松,心跳很平稳,甚至还有些愉悦。
远处打更的小官敲着铜锣高声报着时辰,叶长枫吸了一口气,将长生剑挎在身后。
“走吧。”
桌上的那碗参汤,早就凉了。
...
老皇帝的灵位停放在两仪殿中央,四下燃着长明灯,并无人看守。叶长枫神色淡然地看着摇曳的烛火,微微点了点头。
“我到了,出来吧。”他对着两仪殿里冰冷的空气道。
没有动静,没有人理会他。
“出来吧。”他又说。
静谧的空气中隐约传来衣料摩擦的沙沙声,片刻之后,从屏风之后闪身出来一个人。叶长枫抬眼看着他,他也看着叶长枫。
“不惊讶么。”杨远翎轻轻抬了抬嘴角。
叶长枫眼底只是略略一暗,他笑了笑,“有一点。”
意料之内,意料之外。
“你调查过我,”杨远翎道,“所以你并不意外,对么。”
叶长枫一愣,片刻之后点点头,“对。我知道你是杨文仲的得意门生,他这般不老实,你定逃不掉干系。”
杨远翎怔了怔,蓦地笑出了声,叶长枫抬头错愕地看着他。
“不错,”他又道,“李绩呢,你查过么。”
“…”
“回答我——查过,还是没查过。”
叶长枫闭上眼睛,“…查过。”
杨远翎笑得很受用,“好个叶三郎。”
“失望么?”他又问。
叶长枫点头,又摇头。
“杨文仲呢,”他道,“教他老人家出来吧,敞开天窗说亮话。猫捉耗子的游戏早腻了。”
未等杨远翎开口,杨文仲拄着拐杖从两仪殿的三清像后面走了出来,狡黠的目光只在杨远翎身上停留了片刻就滑到了叶长枫身上,脸上细密的皱纹都蜷缩到了一处,“老臣恭迎陛下。”
叶长枫闷哼了一声,“还有一个呢?”
李临从杨文仲身后跟了上来,笑道,“三弟你到底知道多少。”
叶长枫耸肩,“不多,但是够用了。”
他将面前的三个人一个一个扫视了一遍,当目光流连在杨远翎身上时,叶长枫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纵使早就知道故事的开端和结尾,但是当亲眼见到的时候,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脑海里闪现过杨远翎先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叶长枫心头一阵绞痛。
——我定不负你。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还有你。
...
当初拿到杨远翎和杨文仲互通的第一封书信的抄录时,叶长枫看也没有看,就随手扔进了火里。
但是第二封,第三封…断断续续的,叶长枫都看了。信里的内容让他有些心惊胆战。其实说实话,叶长枫并不在乎延英殿的御座由谁来坐,但是他在乎的是做人的最后尊严,和爱人的绝对忠诚。
从这一封封信里,从杨远翎的字里行间,他想要的尊严,和忠诚,都没有。
他现在想得很明白,他爱杨远翎,虽不及入骨相思,却也时时动了真情。
我定不负你,当初听时就觉心头说不来的讽刺。
…
李绩呢,你查了么。
我查了。
自从骊山回来之后,我就查了。
起初只是好奇,为什么李绩要对那日山中狩猎,范琅遇害的事情决口不提。
那日刺杀范琅的刺客之中留了几个活口,叶长枫曾经亲自提了几个当面问过话。叶长枫听到的,有实话,也有谎话。
半真半假之间,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信我,爱我。”
如何信你,如何爱你。
...
“陛下选吧。”
叶长枫回神时,神台的檀木硬板上放了两个铜盏。盏中一模一样的暗色液体轻轻摇晃。
“一个有,一个没有。”叶长枫苦笑,“对么。”
“陛下想多了。”杨文仲捻须一笑。
两个都有。
只不过一个会让你死得痛快,另外一个会让你吃些苦头。
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大小子,最后的最后,能给你个选择,不错了。
看你运气好不好咯。
叶长枫哑然,自己真是像极了母亲,从头到脚都像极了。
性格,模样,甚至连最后的死法都一样。
“怎么,陛下怕了?”李临笑问。
叶长枫淡淡扫了他一眼,拔出了腰间的长生轻剑。
“你的重剑呢?”杨文仲道。
“没带,没必要,”叶长枫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方的杨文仲,“一把就够了。”
杨文仲忽然哈哈大笑,他闲散地一挥手,从两仪殿的偏门内涌进来一群身着软甲的禁军。所有人的矛头都指着台阶上的叶长枫。
只是这些刀剑的主人,都低着头。没有人敢直直看向叶长枫。
“好啊,好啊。”叶长枫撇了撇嘴,将手中的轻剑挽了个剑花,“上吧。”
过来一个我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