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砰”的一声脆响,叶长枫将桌角的砚台甩在了地上。砚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墨汁溅在小盒子衣裳的下摆上,吓得他一个哆嗦。
“陛…陛下?”小盒子低着脑瓜,悄悄抬眼瞄了叶长枫一眼。叶长枫什么时候在自己面前都是一副和气模样,少有这般发脾气的时候。
“杨文仲人呢。”叶长枫两道俊眉蹙到了一处,两手支在桌上,肩膀有些颤抖,他见小盒子不答话,又厉声问了一遍,“他人呢。”
“你不必朝小盒子动怒。”身旁的李绩道,“杨文仲不来,和他没有关系。”
叶长枫回头不喜不忧地看了看李绩,垂眼长吁了一口气,耸起的肩膀稍稍沉了下来,模样有些颓唐地跌坐回椅子里。
“副相说他有事恕脱不开身…”小盒子支吾道,“教奴才给陛下捎封信。”
“写的什么。”
“奴才不敢看…”
叶长枫招招手,小盒子把信递到他手里。叶长枫用两只手指拈着信封来回把玩着,又盯着封口处的火漆印看了许久。
李绩似是有些坐不住了,他见不得叶长枫这般犹豫不决的寡断模样,伸手握住叶长枫的手指,“打开吧。”
杨文仲的这封信外表看起来颇为正式,覆了火漆,还属了名盖了印,可打开之后信里就只有一句话:
臣恭请陛下明日子时于两仪殿一叙。
“长枫…?”李绩略略扫了一眼纸上的那行字,见叶长枫脸色惨白,他将手覆在叶长枫的脊梁上来回轻轻抚摸着,在他耳边道,“去么?”
叶长枫苦笑,“不去等死么。”
说罢他回头望了李绩一眼,李绩会意,稍稍愣了愣,似是思索了片刻,毕了摇了摇头,“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为什么。”
李绩不说话,只是摇头,没有一个字的解释。
叶长枫只觉全身无力,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走下台阶,随意扯了件披风往身上一搭朝外面走去。
平日里随身带着的双剑此时被晾在一旁,空落落地靠在墙边。叶长枫仿佛是忘了它们一般,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去哪儿…”
叶长枫停下脚步,半个身子浸在阳光里,眼中倏地闪过一道不经意的流光。
“我去找杨远翎。”
…
“…我不能和你去。”
杨远翎站在府邸的门廊下,看着面前的叶长枫。他的睫毛上挂着几点零星雪花,微微颤动着,藏起了眼底的千言万语。叶长枫没有动,他也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问我为什么?”半晌杨远翎唇角微微扬了扬。
叶长枫摇了摇头,“你会给我理由?”
“…暂时不能。”
叶长枫轻嘲着笑了笑。
杨远翎几步上前,一把将叶长枫拥在怀里。这个吻来得有些唐突,可叶长枫没有躲。下雪天街上行人本不多,闷头赶路的寥寥几个行人都侧目朝这两个人看了几眼。
“我会给你解释…以后。”杨远翎轻轻拍了拍叶长枫的肩膀。
你现在只消记着,我定不负你。
“…好。”
...
夜深时候杨远翎的房间里还亮了盏通明的小灯,火光摇曳。他坐在桌前,手握了卷书,时不时翻动着书页,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公子,”门外小风叩门道,“时辰到了。”
“嗯。”杨远翎吹了灯起身推开门,“走吧。”
小风道,“马车就在外面。”
“不用了,我骑马去。”杨远翎笑了笑,“速去速回。”
说罢他便向马厩去了,片刻之后却又回身进了房。
“公子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杨远翎将自己的七弦琴稳妥安置在袋中,挎在身后,插在琴中的长剑剑柄露了半截在外面,“我的琴。”
…
还是上次的暗号,杨府的小门童开了大门,恭敬地请杨远翎进去。杨文仲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坐在书桌前喝茶,看见杨远翎,只是稍稍抬了抬眉毛。
“坐。”
屋内还是那几个人,当然,李粲不在。
他不可能在。
杨远翎在李绩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低声道,“你还是来了。”
李绩没有说话,朝他递了个眼神。杨远翎一瞬有些困惑,他看不出李绩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人都到了,老朽就说正事了。”杨文仲看了一眼那个本应属于李粲的空位置,撇了撇嘴,“明晚子时,老朽邀陛下到两仪殿小叙,你们可知,要叙什么?”
书房里鸦雀无声。众人都不是傻子,如今心里各怀鬼胎,只有封口不言才不会暴露得明显。
“老朽想…和陛下聊聊家事。”杨文仲笑笑,“当着先皇的面。”
说到此时李临的神色有些难看,哭笑不得的模样看起来滑稽得很。他的眼睛是笑的,可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在忧虑地紧绷着。
当初杨文仲许他皇位的时候,他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老东西居然这么狠,要在父皇的灵位前送了三弟的命。
老皇帝去得突然,皇陵尚未修缮完工,他老人家的灵位一直停在两仪殿内,几个月没动地方。杨文仲让叶长枫去两仪殿,就是打算把小皇帝直接送去给老皇帝陪葬。
“副相打算…在先皇灵位前,”杨远翎顿了顿,又道,“动手么。”
杨文仲不语,只是笑着拈胡须。
“诚王爷明晚随老朽同去。”杨文仲道。
李临闻声点头,忙不迭应着。
“你呢。”杨文仲看向杨远翎。
舍得么。
不光杨文仲看着他,李临也转过脑袋盯着杨远翎。
一言不发的李绩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杨远翎的眼睛。
向来从容不迫的杨远翎,竟然被这三双眼睛看得有些紧张。他攥紧了手指,掌心沁出了冷汗。
半晌他仍露出平日淡然的微笑,朝杨文仲拱手道,“学生当然愿同副相前去。”
杨文仲对杨远翎的反应很满意,山羊胡须一抖一抖。李临整个身体摊在椅背上,抬手拍了拍杨远翎的肩膀。
李绩掩口轻咳了一声,杨远翎的微笑瞒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
杨远翎能将皮笑肉不笑做到出神入化的地步,瞒天过海。但是李绩一眼就能看出他笑容里的痛苦和无奈。
没办法。
...
“你,李绩。”
“嗯。”李绩闷声应了一句。
杨文仲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伸手。”
李绩伸手,杨文仲将一块冰凉的铜铁制物放在他掌心,沉甸甸的。李绩手指在物件表面一摸,心脏骤然跳的极快。
“…副相为什么把南衙禁军的鱼符给我。”
“你以为我想给你?”杨文仲轻蔑地朝他扫了一眼。
——杨远翎在我这里为了给你求情,跪了一个下午。
李绩身子一僵。
“明天晚上,你带着禁军——南衙北衙一道,围占兴庆宫。”
“这事同太后无关。”李绩道。
“和她是没关系,”杨文仲仿佛是在看一个傻子,“忘了么,她还有个儿子。”
栾儿,长枫最疼爱的栾儿。
留不留,全在你。
…
李绩突然感到很绝望,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狂跳。
他好像办不到,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