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一拽缰绳,马儿在寂静的空气里闷声打了个响鼻,拖着车子掉了头,打道回府往宰相府去了。
“若是不舒服就算了。”杨远翎向车内探身道。
叶长枫没有答话,只是生硬地摇了摇头。
不过说实话,他心里有点惶恐。他叶长枫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这么没底气。
…
“你真给我准备了桌酒啊。”
叶长枫苦笑着看了看桌上的一壶酒,还有几碟素气的小菜,抬眼对范呈道,“散伙么。”
范呈倒是没应他略带谐谑的问话,挥手教他坐下,“先上药。”
叶长枫侧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顺从地在范呈面前坐下,将腕子搭在桌上,挽高了袖角。
“把你的剑放下吧,”范呈指了指还挎在叶长枫腰间的两柄剑,“墙角就行。”
白净的胳膊显着一道道青紫的伤痕,不少地方淤了污血,而且还有些肿胀。冰凉的药膏轻轻涂抹在淤青处,叶长枫除了微微蹙眉,脸上再没有其他表情。
“这道伤疤是怎么回事。”范呈收了药膏,打湿手巾擦了擦手,问道。
“说来你不信,”叶长枫突然笑了,低头看着手肘处一直蔓延到手腕的浅淡疤痕,“你还记得上次咱俩翻墙到长安城郊山里摘毛桃么。”
见范呈脸上略有疑惑,叶长枫又解释道,“就六月的时候。”
“你和我在山上走散了,那时我还以为你掉山沟里了。”范呈道。
“胡扯。”叶长枫笑道,“山里有野猞猁,挠的。”
“不是树枝划的?”
叶长枫道,“那是诓你的。你小子胆子那么小,看见我手上血淋淋的,脸都白了。若我说是猞猁挠的,还不得把你吓过去么。”
说到此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看向了范呈。他有意把这陈芝麻烂谷子说得轻描淡写,或许范呈听了还能笑一笑。
可现在却轮到范呈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他并没有笑。从头到尾,只是叶长枫一个人在唱滑稽的独角戏。
叶长枫的笑容凝固了片刻,骤然也消失了。他掩口轻咳了一声,放下了袖子。
“喝酒。”范呈取了一只酒盅斟满,向叶长枫推过去。
叶长枫接过酒盅,仰头一饮而尽。他苦着脸擦擦唇角,“这么辣。”
范呈神色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这是清酒,很辣么。”
叶长枫又拿过酒壶倒了一盅,送到唇边一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叶长枫,你今天的表现…有点…”范呈自顾自喝完了,叹了口气道,“浮夸。”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范呈嘴里干涩地说了出来,叶长枫身子一抖。
完了。
他突然有些想走,逃得远远的。
看似心平气和的谈话,怎么会如此难受。
竟然磨出了一种度日如年的煎熬感。
“其实我不怪你。”
范呈脸上浮起一抹酒后的晕红,托腮看着叶长枫。
“真的?”叶长枫也喝了不少,他拂袖在桌上一掸,趴在桌上,“再说一次我听听。”
“我真的不怪你。”范呈道。
“我甚至觉得你也很可怜。”他又说。
叶长枫点头,“我也觉得我可怜。”
范呈摇摇头,揭开酒壶盖子朝里看了一眼,“你还要么。”
“为啥不要。”叶长枫把酒盅递过去。
喝吧,喝吧。一醉方休。
“雪停了么。”范呈问。
没有。
“把这杯喝完。”范呈将空了的酒壶甩手扔在地上,砸得粉碎。
“…好。”
把这杯喝完,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
从宰相府里跌跌撞撞出来的时候,叶长枫突然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杨远翎站在风雪里撑伞等他,他笑笑,“你还没走。”
“心里舒服了?”杨远翎问道。
叶长枫愣愣地点了点头。他下意识伸手去拽杨远翎的袖角,可手指伸到半空时却停下了。
从杨远翎身后的马车里跳下来一个人,快步上前拉住他的手腕。叶长枫怔了怔,“李绩。”
李绩面色铁青,神色痛苦地扫过他小臂半挽袖口出露出的青紫伤痕,“怎么回事。”
“…没事。”叶长枫摇头,“你怎么过来了。”
我不是不让你来的么。
李绩没有回答,却瞪了面前的杨远翎。杨远翎轻声笑了一声,耸肩不语。
“回去。”李绩沉声道,他拉着叶长枫的手往宫里走。地上积了厚厚的雪,路上结了冰,寻常的马靴踩在地上一步三滑。可李绩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得极快,叶长枫踉跄跟在后面,回首看了马车旁的杨远翎一眼。
可杨远翎只是朝他挥了挥手,上了马车往反方向去了。
只这一眼,使得叶长枫心里登时空落落的,什么都没了。
…
清脆的耳光声在偌大的宫室里显得分外响亮。
叶长枫也没料到,自己下手这么重。
“…疼么。”他问李绩。
李绩没有说话。
“对不起。”叶长枫道。
李绩摇了摇头。
“坐下吧。”
“…好。”
气氛有些尴尬,两人相对坐了半晌,叶长枫干咳了一声,拿过尚书省送来的折子,提起砚台旁放着的朱砂笔,眼睛扫了几行字却又放下了。
他唤小盒子进来,小盒子先是从殿外探了个头,后才跑到叶长枫面前,“陛下什么事。”
“把杨文仲叫来。立刻,马上。”
待小盒子走了,始终一言不发的李绩才开了口。
“折子又什么问题?”
叶长枫递给他一封,李绩摊开一看,字里行间已然有了赤红朱砂的批注,有模有样,竟全以“朕”自称。
“谁写的。”李绩把折子放回桌上。
“谁最不老实,就是谁写的。”叶长枫干笑了几声。
如今老宰相去了,没人压在头顶上,他准保该该坐不住了。替代皇上批改奏章,有事儿没事儿发个诏书,提前过过瘾。
“范呈说我可怜,”叶长枫撇了撇嘴,皮笑肉不笑,“你觉得呢。”
李绩垂眼不答。
叶长枫突然起身,开始信步在蓬莱殿里溜达,“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到头还得想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操控。我的心也是肉长的,先生去了,我除了难过,还能为他做点什么吗…大概不能了吧。”
“我太渺小了,甚至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叶长枫一手攥拳捶在廊柱上,“我不甘心。”
“你还有我…”李绩蓦然道,“…我们。”
这话说的有气无力,只是单调的几个字,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实感。
“李绩,我有点害怕。”
“…什么。”
我害怕,如果有一天,你们也离开我了,我该怎么办。
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