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范琅灵堂前的时候,叶长枫还是停下了脚步。他两腿僵硬地向前挪了挪,想了想又收了回去。
身侧的杨远翎驻足回头看着他,拉过他的手,“进来吧。”
叶长枫摇了摇头。
杨远翎道,“总要见上最后一面的,逃也没有用。”
叶长枫抬眼看着他,扯扯嘴角,“也对。”
偌大的灵堂里燃着白烛,大敞的门外挂进的风吹得火苗直颤。房间内除了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夫人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之外,再无旁人。
杨远翎朝叶长枫使了个眼色,叶长枫回望了他一眼,向前对着老夫人行了一礼,“范夫人。”
老太太闻声身子微微颤了颤,再没有给叶长枫其他回应。她从身旁的竹篮里取了一本破旧的书,枯瘦的手指将书撕成了一页一页,拈着页角放在烛火上烧着。
“……”叶长枫脸色有些难看,他认得这本书。
范琅嗜书如命,家中汗牛充栋,可有一本却求之不得,为此耿耿于怀。叶长枫见范琅惦念这本书,私下里在御书房里翻了个朝天,揪出了残本孝敬了老人家。
他还记得范琅从他手里拿过这本书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脑门上敲了一记。
“心思放哪去了。”范琅捋着胡须缓缓道,“以后少来这套。”
话虽这样讲,可这部书依旧是范琅的宝贝。
老爷子走了,老夫人却把它烧了。
叶长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看老夫人把这本书烧了个干净。
范夫人掸去烧焦书页的残灰,依旧背对着叶长枫,一句话也不说,甚至动也没有动。
这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背影有些倔强,叶长枫心想。
可是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老头子,”范夫人突然凄然道,“害你的罪人就在这里,你睁眼看看。”
叶长枫瞬间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头皮发麻,眼前一阵晕眩。
她说的是谁,是…我么。
杨远翎微凉的手掌抵在他的后背上,向前推了推。“长枫,”杨远翎蹙眉在他耳边道,“怎么了。”
叶长枫脸色惨白,“老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范夫人拿起身侧的拐杖,站起身来,“范琅一辈子困在这乌烟瘴气的朝廷里,为你们天家做了四五十年的替罪羊,这么多年还是不开窍。终于他这条老命还是交待在了你手里。”
“我一介妇道人家,常被人说不识大局。其实我是不愿范琅在朝廷里卖命的——宰相有什么好,不就是你们手心里的一枚棋子,用了就扔,死了就死了。”范夫人突然笑了,“没几个人会伤心难过,用蒲草一卷,地里一埋,过上两年,更没人记得了。”
她用手指指着叶长枫,冷笑道,“你更不会记得。”
对么。
...
当初先生拉着他的手,告诉他,不怪你。
可不代表所有人都不怪你。
叶长枫明白了,于自己而言,宰相,尚书,侍郎,所有的所有,都只是把握在掌心中的朝官。纵然每一个人在叶长枫心里都是分量十足,可事实上,他们的角色从拿到官印,身着官服,走到朝堂之上开始,就仅限于此。
可他们同时还会有着其他的角色,叶长枫永远也无法认识体会到的角色。
朝中官僚千千万万,可家里的父亲,丈夫却只有一个。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一个人在朝廷里,家庭里,分量是不一样的。
叶长枫苦笑,自己早该知道的。
他突然一点也不怪范夫人的控诉,甚至可以理解。
虽然这很痛苦。
“范夫人节哀。”许久叶长枫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其余的,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老夫人的拐杖猝不及防敲打在叶长枫的左臂上,他蹙眉吸了一口冷气。
这家人都有本事,他心道,一个个都敢教训万岁爷的。
身后的杨远翎向前迈了一步,“范夫人这是做什么。”
叶长枫朝他摇了摇头。
“别过来。”叶长枫笑笑,“没事。”
左臂敲出了几道血痕,叶长枫已经连疼都不知道了。他双膝颤抖,在范琅的灵柩前缓缓跪下,血迹顺着袖口淌在地上,染红了素白的衣摆。
这样也好,叶长枫叹了口气,怎么痛快怎么来吧。
老爷子把命都交给我了,我赔他一条胳膊又算什么。
老太太扔了拐杖,指着叶长枫,半晌说不出话。
“…为什么。”她冷冷道。
叶长枫用右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什么为什么。”
“就让我打?”
“不然呢。”叶长枫淡然一笑。
断断续续的抽噎回荡在灵堂里,声音越来越大,门外进来了几个身着缟素的侍女慌张给哭得声嘶力竭的老夫人顺气。
“起来吧。”杨远翎腾出手来,小心扶叶长枫站起来。叶长枫半倚在他肩头,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不住地喘着粗气。
杨远翎登时心如刀绞,可奈何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你走!”范夫人歇斯底里道,“我不要看见你!”
滚。
叶长枫被杨远翎拉着走出灵堂的时候,他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
胳膊上的笞痕还在滴血,流过手背,滴在雪地里。
“我们回去吧。”杨远翎温热的鼻息扫过叶长枫的耳廓,柔声道。
“不回。”叶长枫含混了几声。
杨远翎眉头并没有舒展,他轻声说,“求你了,听话。”
怀里的叶长枫没了动静。
他将叶长枫打横抱起,大步朝宰相府外走去。门口正窝在马车里避寒的小风跳下车,撩开车帘要扶叶长枫进去。
“我来。”杨远翎看了小风一眼,亲自将叶长枫安置进了车轿中。
快走吧,快走吧。
我们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好么。
...
“请留步。”
叶长枫坐在温暖的轿厢里,迷迷糊糊撩开了窗帘,刺眼的雪景让他清醒了几分。
宰相府的门童追上了马车,站在雪地里高声道,“我家三公子请陛下到房中一叙。”
叶长枫挣扎着起身,却听车帘外杨远翎道,“陛下身体不适,现行回宫,请范公子择日再叙吧。”
门童却没有走,还是站在那里道,“三公子请陛下一叙。”
杨远翎语气略有些恼怒,“需要我再说一次么。”
“你们家人都是有脾气的啊。”叶长枫笑了笑。他踉跄着从车里下来,“少见少见。”
“你回去。”杨远翎对他道。
“没关系,总要见的,”叶长枫垂眼,“我都一个多月没见这小子了,他没把我忘了,我就很感激了。”
就算以后真的做不成朋友了,散伙的最后一杯酒,也总是要一起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