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那次,你怎么没来。”
叶长枫在凉亭下闲散一靠,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折扇,朝对坐的杨远翎问道。
“…临出发时有些公务要处理,耽搁了。”杨远翎道。
叶长枫展颜一笑,“我还以为你同我闹脾气,不来了。”
杨远翎挽起袖角拿过叶长枫面前零散摆着的几封折子,笑道,“怎么会。”
说罢他来回翻看着,瞧着折子上杨文仲用朱砂笔留下的字迹,沉吟说,“这折子…”
叶长枫也不介意他看,随意道,“我从尚书省拿过来的,杨文仲不知道。”
杨远翎颔首,片刻后将折子交给叶长枫。
叶长枫接过来放在桌上,眯起眼睛看着午后万里无云的朗朗晴空,他叹了口气。
“陛下有心事?”杨远翎问。
叶长枫转过头来问道,“你喜欢被人支配么。”
“当然不。”
“就是这个意思,”叶长枫拿着折子宝贝似的揣在怀里,往蓬莱殿走,“被人当做提线木偶一般活着,简直笑话。”
杨远翎从叶长枫那里回来后,一直坐在房中一言不发。
“公子,您怎么了。”府中的小厮小风敲门道。
“没事。”屋里传来杨远翎沉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小风也不敢走,只是在杨远翎门外来回踱步,时而担心地向房里瞅上两眼。
过了半日,杨远翎推门出来,将一封盖了火漆印的书信递给小风,“给杨文仲杨副相送去,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
...
过了几日,叶长枫便约了那几位老臣,寻了个安静的茶楼碰头。起初柳侍郎提议就在蓬莱殿一聚,省的每一次都出宫麻烦。
叶长枫摇头,“宁可麻烦些,也莫要在这耳目众多的宫里提心吊胆,您说是不是。”
这一次李绩还是最后一个到的,他推门进房的时候,叶长枫正斜着身子半靠在杨远翎身上,垂眼不知在说什么,眼角还含着笑意。
李绩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撩起袍子寻了个地方坐好。
叶长枫忙坐正了身子,朝他淡淡笑了笑。
“气色好些了。”李绩看了他一眼。
“嗯。”叶长枫道,“谢谢你的野山参。”
“夜里睡得如何,”李绩又问。
“…好多了。”
叶长枫心中纳罕,他很想知道小盒子到底向李绩交代了多少。
“那就好。”李绩点点头,眼睛不再看向叶长枫。
叶长枫生硬地扭过身子,低头盯着茶杯中上下飘忽的茶叶,手指摩挲着杯口。
“既然人都齐了,我们就谈正事吧。”范琅道。
叶长枫回过神来,忙道,“那日一叙之后,大家都有想法么。”
“…我回去想了想,觉得若是贸然行动,总有些不妥地地方,”叶长枫道,“一开始就大张旗鼓闹得沸沸扬扬,裁去一众冗官,先不说会不会有漏网之鱼,朝中上下积存了许久的体制架构被一道诏令改了,怕是吃不消——伤筋动骨还需一百天呢,更何况这个。”
“从中央算到地方,上上下下几十万人,地方情况上面的人总归不够了解体察,”范琅道,“要裁谁,不裁谁,可不是单由几个人说了算的。”
众人纷纷点头,杨远翎在一旁做着笔录,此时也停下笔来,略有思索。
气氛有些压抑,和上一次在望江楼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全然不同。叶长枫心中有些发闷,可是他也想不到什么办法。
差刺史到各个地方督查,将不合格的官吏上报裁决?…人太多了,而且很分散,这要查到猴年马月去。
互相检举?…确实有必要,可却难求公正,私人恩怨掺杂进去一辈子都说不清楚。
…
叶长枫抓了抓刘海,果然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这个问题很难么。”一直闷声不语的李绩突然开口道。
柳侍郎撇嘴闷哼了一声,听不清他嘀咕了些什么。
叶长枫一怔,“怎么?”
李绩向前探了探身子,手肘支在桌案上,语气有些嘲讽,“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官场里会混了这么多闲人。”
“说来听听。”范琅捻须沉声道,“老朽倒想听听,李将军有何高见。”
此时叶长枫和杨远翎心里都是一颤,他们很清楚,朝野上下,文官总自视比武官高上一等——武官最高品阶也只有正二品。所以就算李绩能说出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这些一品老臣也不见得能听进耳里。
气氛有些尴尬,身为武将的李绩在众老文臣之中,显得有些单薄。叶长枫忙起身给范琅倒了杯茶,“您请。”说罢他又对李绩道,“说来听听。”
“军伍之中,纪法严明,少有官场上积垢的这般弊病,”李绩道,“我们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有升有降有进有退,一朝赫赫将军或许翌日就削为百夫长——敢问朝廷之中,能做到此么。”
“放肆!”范琅怒道,“先祖创立之朝廷轮不到你小小武官评头论足。”
李绩不以为然,“自古官场只升不降,纪律混乱,溜须拍马的人都可加官进爵,整日顶着乌纱帽吃闲饭的人也不会免职,能安安稳稳做一辈子糊涂官。末将随常年驻守边关,看得可比身在朝中之人清楚得多。”
“李绩!”叶长枫轻声喝道。
李绩看了叶长枫一眼,又环顾众人道,“虽说如今官阶制度自古就有,可纰漏百出,若还是因循守旧不推新法,谈何整顿。”
“有赏有罚,将大小官员职务登记在册,十天一查,若有玩忽职守之人轻则罚俸,重则撤职充军。”李绩嘴角扬了扬,“还怕闲官多花钱么。”
柳侍郎手中的茶杯掉在了腿上,茶水烫得老头子直倒吸冷气,高侍郎双手掩面,无力地叹息着。
范琅拍案而起,桌上的一应茶具都跟着抖了三抖,“冗官之症确为顽疾,应当改正。可随意改了祖制,断不可行!”
“那您如何看?”李绩反问,“还是只升不降,每年进士及第人数不减,买官捐官制度不改?”
“在此基础上裁官?怎么裁。”李绩嗤笑了一声,“所谓的祖训旧制,您现在看看,真的好么。”
范琅额角青筋暴起,叶长枫心想,老头子和杨文仲拌嘴的时候都没有撒过这么大的火。
“没有礼数!武夫之论,全然不能听!”范琅颤巍巍转身对叶长枫道,“陛下!今后莫要听这小小武官之言!罔顾伦常!”
叶长枫没有说话,他咬着下唇,摸着耳根,仿佛没有听到范琅的话一般。杨远翎放下笔,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搡了搡叶长枫。
“哦…”叶长枫回过神来朝范琅微微笑了笑,“您说的有道理。”
范琅长吁了一口气。
“可我觉得,李绩说的也没什么问题。”他又说,“未尝不能一试。”
范琅从桌上抄起一个空茶壶就朝叶长枫扔了过去,“糊涂东西!”
柳侍郎忙扯住范琅的袖子道,“你疯了?”
“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范琅怒喝,“老骨头当真瞎了眼,怎会决意辅佐你这种忘祖的混账!”
…
集会不欢而散,临走时范琅还把茶台掀了,桌上的茶壶茶杯掉在地上砸的粉碎,叶长枫素白纹金的袍子上染得全是茶水茶叶。
这厢闹了这么大动静,茶楼中的茶客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只见一俊秀青年一身茶垢扶额不语,身旁一文一武两人或坐或立也俱是一声不吭。
待叶长枫将身上收拾妥当,付了茶钱之后,三人一言不发地出了茶楼。
“…我说,”叶长枫走在街上,半干不湿的衣裳下摆贴在身上不大舒服,“你对李绩的想法,怎么看。”
“依臣之见,可以一试。”杨远翎道。
叶长枫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难办啊难办。”
他撩了撩袍子下摆,“怎么还不干。”
“我回去了。”李绩跟在叶长枫身后,小声道。
“去吧。”杨远翎摆了摆手。
叶长枫却道,“随我进宫吧,我们再聊聊。”
“…是。”
难得杨远翎也跟着叶长枫翻了墙进宫,他浑身俱是不大自然。李绩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一路上只是看着叶长枫,该做什么做什么。
到了蓬莱殿前,远远只见一身着战甲的武将跪在地上,身旁小盒子急得满头大汗,欲扶他起来。那武将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肯动。
“淮驹?”李绩语气有些意外。
叶长枫过去一看,原来是那日给他送军报的副官。
“先起来。”杨远翎道。
副官摇了摇头,朝叶长枫俯首道,“请陛下明察。”
李绩蹙眉,“起来把话说清楚。”
“怎么回事。”叶长枫把副官搀扶起来,在园中亭子里坐下。
小盒子从殿中拿了封折子递给叶长枫,躬身道,“今日从尚书省拿来的折子…”
“别慌,待我看看。”叶长枫笑了笑,展开奏折。
片刻之后他“啪”地一声将折子摔在了地上,“无稽之谈!”
叶长枫看了那奏折,只觉胸口发闷,眼前晕眩,他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揉着太阳穴。
杨远翎快步上去欲扶叶长枫,可一旁李绩却下意识上去搀起了叶长枫的手。
“…”
杨远翎僵在一处,不再言语。
“如何。”李绩一手抚在叶长枫背上顺气,又在叶长枫耳边轻声问道。
“…我没事。”叶长枫摇摇头。
“那折子上写了什么。”杨远翎问。
叶长枫抬眼,“弹劾李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