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鸣霄只带了九个人去飞鸟道。
报信人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了敌方人数和陷落地点,柳鸣霄迅速塞了一粒保魂丹,吩咐江思葭把人带回去。
她问,那你呢?
一声尖锐的哨响,柳鸣霄放下骨哨,说照顾好后方,别担心他。
怎么可能不担心?
她不能再跟他上战场,孙弈心已把诊脉结果告诉他,江思葭吞吞吐吐,还是沿用了在白龙坠崖那套说辞,柳鸣霄默了一会,待孙弈心走后,她听见他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江思葭浑浑噩噩背着人往医馆走,两侧城墙的火把依次点亮,不断有禁卫队从二道门出来,她实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柳鸣霄刚骑马出了城。
对面明明有三十来个,楚游的五人小队陷在了里面,叶倾山去接应,那么灵活的身手也没能突出重围。困而不杀,摆明是陷阱,江思葭不信柳鸣霄没想到这点,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去了。
不空关已全面戒严,江思葭不清楚帮会留守的到底有多少人,但一切井然有序,哨塔和工坊都有人站岗,医馆值夜的大夫是一个药宗弟子,江思葭觉得眼生,但一时没空问名字,把伤者扶上床就匆匆去了宴会正厅。
满桌狼藉,果然都喝得东倒西歪,她和另外几个赶来的帮众一起把人抬回宿舍,抬完又马不停蹄回来收拾杯盘,热汗蒸腾,累得在墙角坐了一排。
旁边穿银灰色衣服的少年直打哈欠,江思葭认得他,毕竟蓬莱正太在哪个帮会都是稀有物种,虽然交情不深,但她还是一下就想起了他的名字。
“方浔,你去睡吧。”另一个人说。
江思葭十分赞同,眼前这具身体怎么看都只有十二三岁,情况再危急,也不能压榨童工。
“上床也睡不着,不如跟你们一起守着安心。”方浔嘟哝着,抱着双臂慢慢垂下头,话落音就响起了轻微的呼噜声。
周围的人相视而笑,年轻就是好啊,倒头就睡。
都不愿意回宿舍,有人靠着墙打盹,有人拼了几条长凳,江思葭脑子还很清醒,跟他们静坐了一会,轻手轻脚走出去,仍来到医馆。
值夜的药宗弟子刚从隔间出来,他掀起眼皮看了江思葭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气息微薄得近乎无声,江思葭从手势中勉强猜到了他的意思:
进去吧,随便看。
待她看完伤者出来,药宗已经伏在一灯如豆的案上睡着了。
江思葭想起孙弈心说,人手不够,大夫也要站岗,从药宗眼下的乌青来看,恐怕日日夜夜都守在医馆。
她走到门口,看见每个哨塔上模糊的人影,火把噼里啪啦燃着,浓烈的火光不断向夜空渲染,却很快被无边的黑暗吞噬了。
头顶的月亮像一只渴睡的眼,她进不空关才几个时辰,却已深深感受到了这座城的疲惫不堪。
孤立无援,江思葭不敢想他们这七个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进门给药宗披了一件衣服,将油灯轻轻挪到另一侧,代替他守着。
可她坐了一会又站起来,出去走两圈又回来,周而复始,她坐不住,一静下来就开始想柳鸣霄,游戏里只有重伤没有死亡,可这个平行世界呢?
万岭滩那把杀鱼刀落下瞬间带来的濒死感犹悬亘在心间,江思葭开始数柜子上的瓶瓶罐罐,一、二、三......二十八,数完了又走过去按高矮胖瘦顺序重新摆好,然后是散乱的医书、晒干的葫芦、墙角的药臼......待她终于无事可做,胸腔里又像火一样灼烧起来。
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无力?
她抱着头,手肘抵在桌上,疯狂抓自己头发,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所有人最坏最凄惨的下场,猛然想起了她那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剑。
她还有剑!
一股奇异的力量促使她跑回宿舍翻出了和包袱捆在一起的剑,一边走一边解,长长的布条像绸带一样逶迤落地,她在通明的火把下仔细看那把银光闪闪的剑,突然福至心灵,对着虚空连环刺出几剑,出步、收步、回身,甚至无师自通挽了个剑花。
她怎么突然会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剑流莫问?
江思葭呆呆看着自己握剑的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人。
“你跟谁学的剑法?”
她回头,一个长发垂至腰间的青衣女子站在医馆门内,清癯瘦弱,面无血色,眼神却清明坚定。
肩披外袍,想必刚从床上起来,江思葭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怔怔望着她,拼命回想这是帮会里哪一号人物。
“你出剑的手法错了,力气不在实处,对面轻而易举就能把你的剑挑飞。”
她缓缓走过来,抓住江思葭的手腕一扭,另一手扶在她后腰,“出剑!”
江思葭照做,一击之下,果真觉得剑身稳了许多,且收剑时虎口隐隐发胀,似乎是震到的缘故。
“腰腹有没有感觉到热?”
江思葭低头看她手掌覆盖的地方,老老实实点头:“有。”
那女子收了手,满意道:“你悟性不错,是谁的门下?”
江思葭想了想自己入门时的称号,“......赵宫商?”
“哦,赵先生,”她语气冷淡了不少,抬眼看江思葭:“我拜在真幻门下。”
真幻?江思葭苦思冥想了半天,虎躯一震,韩非池!
不会吧,两个老师不对付,连带着门下弟子也会相互看不顺眼吗?
天地良心,她除了得到赵宫商一个“遗音”的后缀称号,平时可啥好处都没捞着啊,做主线的时候赵宫商都不认识她呢!
好在那女子没再说什么,反而又细致地指点起了她的剑法,江思葭留意到她时不时地捂唇咳嗽,便关心道:“多谢你、多谢你,但身子要紧,你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那女子温和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天刚来的么?”
江思葭愣了一下,报上自己名字。
“噢,原来是你。”她开始上上下下打量江思葭。
“你是?”江思葭都迷糊了,难道这人是她转服后才进帮的,所以不认识她,但可能听人提过她?
“杨应真,柳鸣霄的师姐,或许他有跟你说过我。”
“噢——说过说过!”江思葭恍然大悟,柳鸣霄确实有个不常联系的师门,除了大师姐,其他人都不玩阵营,连攻防怎么排队都不知道,而这个大师姐呢,带他入门了阵营玩法后就半退隐了,柳鸣霄当初组建腾云的时候就想请她出山,可人家升职加薪后越来越忙,最终成为了帮会的一个传说。
柳鸣霄初逢江思葭时夸她玩得好:你是我见过所有莫问里的第二高手。
江思葭当即抠出一个问号:“请问第一名是?”
“我师姐,不过她很少上线了。”
好一个忧郁的钢铁直男,这个初印象直接导致江思葭进帮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先入为主以为柳鸣霄暗恋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姐。
后面相处久了,才知道此男当时确实在忧郁,但忧郁的关键不是师姐,而是师姐走了,帮会缺莫问。
想起这些往事,江思葭觉得还怪有趣的,嘿嘿笑了两声,杨应真已然看穿,熟练地问道:“他是怎么跟你说我的?”
“啊,他说你非常厉害,高手中的高手!”
这确实是真话,江思葭说出来完全没有犹豫,杨应真笑了笑:“算他识相,还以为会骂我不来帮他管理帮会呢。”
“没有没有,”江思葭认真道:“他很敬重前辈的,尤其是你!他说师姐算他半个师父。”
“是么,”杨应真笑笑:“你也可以叫我一声师姐。”
“这不太好吧,”江思葭踌躇道:“其实我跟柳鸣霄已经分了......”
跟着他一起认亲戚不太好。
“那又如何,”杨应真挑眉:“你我同为长歌门人,我入门比你早,叫我一声师姐都不愿意?”
“我......师姐好!”
江思葭闹了个大红脸,恨不得当场晕过去。
杨应真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咳嗽,江思葭正愁没法结束话题,连忙扶她进去,睡得迷迷糊糊的药宗醒了,定睛看见了两人,一下跳起来:“祖宗,你怎么又下床了!”
江思葭预感不妙,药宗果然阴沉地将矛头转向了她:“你带她出去的?”
“我自己出去的,”杨应真似乎已经经历这种场面很多次了,叹气道:“一天到晚躺着,神仙也挨不住,你就行行好吧。”
“我行好?我行好就不该同意你来!”药宗炮语连珠道:“早晚守不住,你非要趟这浑水......”
杨应真平静地打断他:“说好了不提这些的。”
江思葭一会看她、一会看他,眼珠子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突然发觉自己好像猜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药宗搀着杨应真进去了,江思葭忍了又忍,还是悄悄隔着帘子看了一眼,杨应真躺下后和男人说了会话,倏然勾住他的脖子,大概是......呃,可能要说悄悄话吧!
江思葭连忙一步跨远了,生怕打扰到两人。
药宗掀开帘子出来了,一看见她,本来缓和的脸色陡然又阴沉下来:“你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不愧是一米九的长白山大人参,脸一黑就是雪崩前兆,这样的大夫面前,应该没人敢不遵医嘱吧?
哦不对,里面就有现成的一位。
江思葭假装没看到他嘴角疑似水渍的反光,飞速答道:“马上走!”
因为杨应真的这一插曲,江思葭的焦虑总算有了出口,回到正厅,灯仅剩一盏,说着守夜的人也基本都阖眼了,她把方浔身上盖的薄毯往上提了提,抱着剑靠墙坐下,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外面的喊声将她震醒,恶人杀进来了!她和其他人一样蹭地抓起武器爬起来,看见的却是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柳鸣霄。
叶倾山、楚游和其他人都被抬进去疗伤了,孙弈心顶着宿醉的头痛在医馆忙碌,江思葭心不在焉帮了一会忙,听见外面不那么热闹了,跑到门边看见柳鸣霄正一个人往宿舍走,她连忙追上去,把他拉到旁边的小屋里检查。
“怎么会,你真没受伤?”她二话不说把柳鸣霄上身剥了个精光,沾满了血的白狐毛裘衣松垮围在他腰间,她从前摸到后,除了几条陈年老疤,还真一道新伤都没有。
“我武艺精进了,很少有人能近我身。”他语气轻松,除了转圈的时候,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江思葭觉得他好像在故意逗她笑,可她笑不出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她说:“你又不是铁打的,叶倾山和楚游都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比他们两个厉害。”
江思葭更笑不出来了,气得打了他一巴掌。
“啪”,清脆的一响落在他宽阔的胸肌上,江思葭“嘶”了一声,连忙用手掌擦了擦大腿,以缓解那股针刺一样的痛感。
“我看看。”他来牵她的手。
“不要你管!”
柳鸣霄以前可不会跟她贫嘴,江思葭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本来还想再仔细检查检查,手都摸到他裤腰带上了,外面突然有人叩门:“老大!你在里面吗?”
江思葭吓傻了,这是个搬空的杂物间,除了几根烂木头啥也没有,她急得原地瞎转,突然被一只大手搂过去,眼前一黑,脸颊陷入一片温热的柔软,她懵懵地眨了三下眼,手乱七八糟往下一摸,妈耶八块腹肌,所以她脸贴的地方是......?
柳鸣霄沉稳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我在,刚脱完衣服,怎么了?”
江思葭感觉到自己的脸在迅速升温,虽然知道柳鸣霄这句话是在为不开门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但脱他衣服的是她,听上去就像在宣布她的罪状,她气恼起来,下意识又往他身上拱,像控诉,又像逃避,要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后面两人对答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只记得柳鸣霄身上好暖和,热烘烘软乎乎,抱着手感特别好。
她脸颊太烫,就贴在他胸肌上降温,左边贴完了贴右边,自个玩了半天,才发现耳朵边没声音了。
外面的人早走了,她忐忑地往上瞄了一眼,柳鸣霄果然盯着她。
这下真成干坏事被抓包了,虽然那双眼睛里似乎带着笑。
“哈哈,”她干笑两声,顺势放开他,“天气真好......不是、嗯、那个、你赶紧去睡觉吧!”
柳鸣霄走了,江思葭逃回医馆,又兵荒马乱地投入另一个战场,伤者太多,七八个大夫忙得腰都直不起来,江思葭抱着木盆四处穿梭,分发干净的绷带、捡走血污的手巾,最里面的隔间躺着叶倾山,昨晚见过的高个子药宗正在缝合他腰上的贯穿伤,江思葭只瞟了一眼百草卷上那排亮闪闪的刀具,背后汗毛直立,捡完地上乱糟糟的血巾就跑了出去。
医馆门口已有人抬来三大缸水,灶房里也在源源不断送热水来,她看见方浔扶着墙弯腰大喘气,手里还攥着一只空木桶,便“啊”了一声,走过去说:“你这小身板怎么提得动水啊,快快,咱俩换换,你帮我洗巾子,我去打水。”
方浔没好气道:“谁小身板了?我练击水三千的时候,比你还重的石头都举得起来!”
哟,差点忘了你也是外功猛男呢,江思葭体会到了大人逗小孩的乐趣,笑道:“好好好,我说错了,那你休息一下好不好?我替你一会。”
方浔不情不愿交出空木桶,又说:“我洗东西很快的,你提一次水回来我就能洗完。”
“是嘛?那我们比比看,走咯!”江思葭假装拎起木桶就跑,回头一看方浔果然当真,急忙忙往木盆里舀水呢,因为动作太急,一瓢水倒有半瓢泼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个孩子,但这么小的孩子,就来跟着他们守城了,想想怪心疼的。
江思葭走到医馆背后的井边打水,缆绳吱呀呀转了一圈又一圈,她鼓足劲摇动着手柄,刚提上一桶水,耳边一阵风送来隐约的呓语,有点熟悉。
她坐在井沿上左顾右盼,循着声音的方向,蹑手蹑脚贴在了医馆的侧壁。
“......跟他们商量过吗?”
“没有,商量就做不成了。”
“难怪就你一个人没受伤,乘风......”
“是。”
江思葭心头猛地一跳,顿时有种发烧的眩晕感。
但这低沉的声音她就算烧糊涂了也听得出来是谁的。
“亏你狠得下心......算了,我不干涉,但我现在.....恐怕帮不......只告诉了我?最好再找几个帮手,支持你的。”
那女子声音忽高忽低,时不时伴着轻微咳嗽,江思葭一开始还想冒险探头看一眼,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柳鸣霄在暗自谋划一件大事,或许和乘风达成了某种交易,她手心发汗,感到前所未有的惶然无措。
不会的,柳鸣霄是个宁为玉碎的战士,以前恶人打到武王城他都没有动摇过,眼下不过是丢掉不空关,他不会出卖帮会的......
她很想为这场谈话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杨应真那句“亏你狠得下心”反复鞭挞在她心上,究竟是什么事,需要他狠心背离所有人?
江思葭脸上愁云密布,心头的阴霾也越来越重,而一道惊雷紧接着劈下来——
“我还有思葭。”
柳鸣霄这样回答。
还是决定给小江开个金手指,不然一直不能打架多遗憾啊[彩虹屁]
已经脑补了一千字思葭暴打叶乘风了,就你小子带头欺负浩气啊,都得死!
(疑似吃拼浩饭中毒之前的幻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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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