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弈心背着手悄悄接近江思葭,踮脚弓背,在她快要察觉的时候倏然跳到跟前,手一摊:“锵锵锵——看这是什么!”
江思葭低头,一把红艳艳的野果。
“能吃吗,叫什么?”她瞟了一眼,还是不紧不慢地缠着右掌的绷带,语气平淡,听上去漠不关心。
“怎么弄的?”孙弈心凑上去看:“哎呀,真姐姐都说了练剑不能急于求成,你也太糟蹋自己了。”
“正好,这果子就能治你的伤,滋润养颜,天天敷还能变白呢。”
不等江思葭说话,她手掌一捏,将那颗颗晶莹如玛瑙的果子碾碎了,去掉江思葭掌心的绷带,将鲜红的果泥涂在上面,江思葭有些嫌弃地皱眉:“......好恶心。”
“不看就不恶心了。”孙弈心笑嘻嘻地把绷带缠上去,就像敷了一层药,江思葭无可奈何,左手提起靠在墙角的剑,“走吧,我也累了,上楼睡觉。”
“我看你是累坏了,怎么一天到晚提不起劲......但一到练功的时候,又跟走火入魔了了似的。”
江思葭漫不经心应着,孙弈心一步跨上去,张开双臂堵在前面:“思葭,你老实说,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说了很多遍了,”江思葭垂着眼:“我想找回失去的武功,跟你们一起上阵杀敌,不行么?”
“行,当然行!”孙弈心叫道:“可是你看上去太消沉了,真姐姐说你进步很快,你却从来没高兴过......”
“好好好......你小声一点,”江思葭举手投降,用恳求的语气轻声解释:“我只是累了,一累就只想瘫着,没有力气去跑去笑去闹,我又不是叶倾山,掏了肠子还能站起来跑三圈。”
孙弈心愣了一下,突然放声大笑,江思葭嫌丢人,拉扯着她就要上楼,眼一抬,叶倾山慢悠悠出现在楼梯拐角,“哟,什么事这么高兴,说出来大家一起乐乐呗?”
孙弈心:“呀,掏肠兄!”
叶倾山:?
江思葭干笑两声:“哈哈,你从哪冒出来的?”
好不容易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江思葭威逼利诱孙弈心以后不准对着叶倾山喊这三个字,孙弈心鼓着腮帮子连连点头,但江思葭一关上房门,又听见了外面陡然高昂的笑声,她闭上眼,决定听天由命。
把剑搁在桌上,从二楼窗户往下看,日光和煦,树荫下摆了几桌叶子戏,孙弈心三步做两步冲上去:“战况如何!上把谁赢了?”
手拍在两个人的肩上,左边的人险些扑倒,回头笑骂道:“故意的是吧,给你家衡哥儿出气呢?”
孙弈心肉眼可见扭捏了起来,瞟了一眼对面专心看牌的霸刀青年,对说话人凶巴巴道:“再胡说,咒你输得裤衩都不剩!”
下面的人还没笑,江思葭先笑了,随后懒懒地倒在被褥上,掰着指头一算,距离上次飞鸟道劫镖才过去四十一天,但对她来说漫长得仿佛一年。
柳鸣霄带回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重伤,但多亏了各类神丹妙药,身体疗愈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议,他们被抬回来后就像回到了复活点,江思葭亲眼见证了他们的血槽由空注满的神奇过程。
像叶倾山被捅了个对穿,楚游双腿折断,结果不出十天都能下地了,江思葭目瞪口呆看着楚游在训练场提枪上马,回医馆一问,原来之前让她天天给楚游膝盖涂的那黑乎乎玩意叫黑玉断续膏。
如雷贯耳啊,失敬失敬,她当时还以为是什么高级碳化芦荟胶,江思葭一脸讨好地去找那位神通广大来自北天药宗的凌大夫:“您行行好,再让我看一眼呗?”
“不给,”凌天风面无表情:“你腿没断,拿十两黄金来换。”
“楚游让我来的,她腿疼!”
“让她自己来。”
“她疼得下不了床了!”
“爬着来。”
哈、哈、哈,凌天风这家伙就是这么气人,也不知道杨应真怎么降服这个冷脸男的,不过倒也可爱,江思葭进入梦乡前迷迷糊糊露出一个笑,帮会里每个人都可爱。
但是,在这貌似岁月静好的日子里,她总是惴惴不安,孙弈心说恶人没再来骚扰是因为主力被调去了金门关,看起来其他人也这样认为,孙弈心宽慰她:恶人战术调整是常有的事,这七个月以来腾云也并非时时备战,正所谓张弛有度,要是真的连喘息机会都没有,神仙也守不住。
江思葭不置可否,但也没再提出过疑虑,她每天勤勤恳恳练剑、巡逻、放哨,不空关日渐松弛下来,除了禁酒令照旧,柳鸣霄甚至默许了大家去孤山集改善伙食。
她起先也犹豫,但架不住美食诱惑和对自由的向往——不空关很大,但四四方方一个城,待久了都会烦的——她和孙弈心老大爷似的背手逛街,在酒楼里还撞见了另外一拨出来吃饭的人,双方默契地相互交换眼神,都没有开口说话。
如此新奇的体验甚至有点像中学时代翻墙出来上网,人一下年轻了十岁,江思葭承认自己也有点麻痹了,可她还是问了孙弈心一句:“柳鸣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另外两个帮主呢?”
两人正提着打包的吃食路过集市门口的茶馆,孙弈心一副“你想太多”的表情,把嘴往旁边一努——江思葭扭头,看见长满栗子树的山坡上,叶倾山正拿着生肉引诱一只对他呲牙的小猞猁。
“嘬嘬嘬,小宝贝,跟着我每天都有肉吃哦。”
江思葭:“......”
孙弈心笑道:“楚游这两天也在忙着钻研菜谱,说是要给我们打只金背猿回来红烧吃——呃啊,猴子肉我可下不去嘴,亏她想得出来。”
“金背猿?”江思葭想起这玩意和猞猁一样在孤山集附近遍地都是,但放眼望去,除了叶倾山逮着的那只猞猁,什么动物也没见着。
“嗯哼,长得特别丑,不过我听老人家说,这种猴子通灵,吃了它肉的人就会开口讲真话。”
江思葭一愣:“有谁吃过么?”
“不知道啊,我也是听说,金背猿住的地方很隐秘,我碰巧见过一次,咻的一下就消失了,跑得比马还快,但那张丑脸一下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实不相瞒,它让我想起了我还在万花谷接诊的时候,有个大老远跑来的中原人坚称自己的脸是怪病所致,治好了就会英俊如初,我说你来晚了,要是早几年,赶上康雪烛还在这儿做客,肯定能把你的脸弄好......”
江思葭:“......什么地狱笑话。”
她们东拉西扯,走到了不空关西侧城墙的一处狗洞,孙弈心毫无负担地钻进去,丝滑得像一条回到许愿池的鱼,而江思葭心事重了几分,进去的时候被卡住,孙弈心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拉进来。
吃食都分给了今天即将值夜的人,从第一个偷溜出城的人带回那只见者有份的烧鸡开始,后面的人就心照不宣遵守了这个约定,出去一次,总得给没出去的人带点什么回来。
火烧云漫天,江思葭发完最后一个鲜肉包子,尴尬万分地独自遇见了柳鸣霄。
她已经躲避了他很久,起先伤者还没下床,她在医馆忙碌了一阵,后来勤奋练剑,杨应真时常坐在旁边指点她,凌天风则像哨兵站在身后,那双海东青一样锐利的眼睛至少看见过柳鸣霄驻足二十次,杨应真借着玩笑将这事说出来,江思葭还诧异了好久。
再后来,她和孙弈心出城逛街,人也开朗了不少,有一阵没碰到过柳鸣霄,却在这档口遇见了。
她顿时有种逃课回来撞到班主任的惶恐感,虽然知道那是被默许的。
“我听师姐说,你剑术精进了,但好胜心切,有些冒进,”他温和地注视着她:“日子还长,慢慢来。”
这口吻太像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亦或是长辈,江思葭忽然叛逆起来,一口气堵在心里,感到十分不满。
她不喜欢他这样,总是站在远处或者阴影里观察着注视着,把每个人了解得清清楚楚,然后泰然自若地独自酝酿着、谋划着,一个谁也猜不透的决定和计划。
江思葭很清楚他的性格,沉稳、可靠、讲义气、重感情,再难的事一经他手都会顺利推行,那种坚不可摧的决心十分可怕,因为一旦他决定舍弃什么东西,也是毫不犹豫的。
江思葭坚信他提分手另有原因,绝不是什么狗屁的“接受不了情缘转去恶人”,拜托,她只是想要红色大宝剑而已,转阵营就像出门遛个弯,又不是离家出走。他一本正经这么跟她提出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愚人节预热活动,但插件解除捆绑关系的密聊立刻弹过来,快得堪比常威头顶落下的铡刀。
看吧,柳鸣霄就是这么一个善于决断的人,江思葭眼前倒不是害怕第二次被他舍弃,而是愤怒于他死性不改总想一个人淌过河,明明大家都在他身后,不管好的坏的都可以商量着来,大不了不干了,不给这鸟盟做事了,回广陵邑包一个小区养老,不好吗?
假如这次他是真把腾云卖了捞好处,那她还能敬他一句“有种”,然后和大伙一人一刀砍了他,但假如,他是准备上演“你们走,我殿后”的孤身赴义戏码,那她是真想把他腿打断再拖走,年纪轻轻当什么少年英雄?
大家都好好活着,比什么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江湖传说都强。
“为什么哭?”他怔忡地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夕阳隐没于青峰之后,他们站在火把也照不到的地方,江思葭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忽然扬起脸:“你知道金背猿吗?听说吃了它的肉,人就会不由自主说真话。”
“知道,后山就有,”柳鸣霄停顿了一下:“但没听过这个传说。”
“楚游不是说她要去捉一只吗?做红烧。”她现在大概笑得非常夸张,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滑过两道温热的急流。
“到时候你吃一块,我看看灵不灵。”
可惜看不清柳鸣霄的表情,江思葭很努力地捕捉他眼睛里亮光的变化,无果,柳鸣霄很平稳地答了一声好,接受了她这一近乎闹剧的玩笑。
“你不问问我,想让你说什么吗?”她不甘心地追问。
回应她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江思葭笑得很苦,她很快擦了把脸,就在转身离去之时,柳鸣霄低低地叫了她一声:“思葭,有些事过去了,再执着也不会有结果。”
她惊讶回头,刚才拜他所赐的胸中郁结突然间烟消云散,江思葭气笑了:“柳鸣霄,你有没有爱过我——怎么,你以为我要问这个?”
眼前的男人明显受到了震动,江思葭甚至清晰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
“很久以前,我确实想过这个问题,但正如你说的,已经过去了,”江思葭心平气和地说:“我留下来是为了腾云,不是为了你。”
我不喜欢撬不开嘴的男人,这句话她倒是没说出来,毕竟多年的情分在,点到为止就行了,她转身离开,没有耐心再等柳鸣霄开口。
江思葭回去越想越爽,这种倒打一耙痛击前任的好机会可不常有,她极尽夸张地想象柳鸣霄懊恼失眠的场景,激动得在床上打了一整套孙弈心教她的五步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急急忙忙抓起剑就往楼下跑。
柳鸣霄居然就在楼梯那儿等她,她本以为是偶遇,男人却自然而然打了声招呼,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试试尺寸,不合适再改。”
江思葭吃惊地望着那把包金精美的剑鞘,鬼使神差地,她立即把剑插了进去,“咔嚓”一声,接口处甚至做了卡槽设计,严丝合缝,除非人力拔出,剑身倒悬也不会滑出来。
剑鞘附带斜挎的革索,就像齐归元背剑的剑带一样,柳鸣霄教她开合锁扣,江思葭完全被这件精妙的工艺品吸引,直到把剑背在身上,她才像差点被骗上校车的小学生一样猛然回头,连忙取下来,带着气问柳鸣霄:“你这是什么意思?”
柳鸣霄嘴唇微张,似乎一瞬间转了很多念头,但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简单的解释:“你缺把剑鞘。”
江思葭哑口无言。
“长歌门琴剑合一,但单习剑也能自成一派,你说琴遗失了,也不想再用,那么携剑出行,背在身后更便捷。”
江思葭盯着剑鞘上镶嵌的那块淡青色玉石,上面用金漆刻着一字篆文,“葭”的古体并不难认,她很久才移开目光,尽量克制着说了声谢谢。
今天她的剑练得有点心不在焉,孙弈心吃完午饭就和两个同门匆匆赶去了工坊,研究怎么销毁一批受潮的神机雷,她百无聊赖地一个人消食散步,再次巧合地遇见了柳鸣霄。
他安静地靠在墙角,看见她的一瞬间,后背离开墙壁,遥遥挥手示意。
这厮是不是在蹲她?
奇了怪了,按道理被前任打脸后躲着还不来及,他怎么还上赶着往跟前凑?
江思葭满腹狐疑地走上去,柳鸣霄还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淡然温和表情:“弈心不在,我陪你散散步吧。”
不是,谁要人陪了?
但还是老实和他并肩走了。
江思葭心想,柳鸣霄是不是在暗暗表演他其实也早就放下了?好嘛,那她配合一下。
柳鸣霄果然开始闲聊,不过他那种事业脑,聊来聊去也就是帮会和阵营那档子事,江思葭耐心地听他从盘古开天地讲起,接手不空关的时候是什么形势,帮会驻扎建设一个月后又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是如何布置箭塔和防线,敌人踏过一道门怎么打、攻入二道门怎么打、穷途末路怎么打,他语调并不激昂,描述的场景却令人心惊肉跳,就好像他亲身经历过一样。
江思葭本来在打哈欠,听到他讲如何从大堂隔板后面隐藏的通道撤退时,她陡然惊出冷汗。
柳鸣霄注意到了她惊诧的眼神,语气变得更加舒缓,似乎想给她一点安慰:“倾山和楚游都知道这个入口,多你一个也无妨。”
江思葭深深望着他,忽然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不为什么,你不说话,我只好自找话题,”他笑笑:“你想聊点别的也可以。”
又装傻,她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柳鸣霄,”江思葭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在交代后事,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