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飞星说得没错,只要他想走,没人留得住。江思葭一拳挥过去,上一刻还岿然不动的男人凭空消失,仅留下一个飞旋的轮盘机关,她带着鱼死网破的力气扑过去,脚下一时刹不住,径直从坡上滚了下去。
多亏此处草木茂盛,她斜着滚出光秃秃的大路,背心撞在一丛野生芭蕉树上,因为前胸后背都有包袱减震,她倒不觉得多疼,只是天旋地转的晕眩,昨夜不空关大概下了雨,芭蕉树生气地洒了她一身的水。
好丢脸,为什么偏在那个人面前丢脸?
江思葭晕得不能动弹,双目失神盯着顶上一片穹庐似的绿叶,她现在一点也不恨唐飞星幼稚的反间计了,她只恨他为什么不顺便把她带走。
眼前的芭蕉叶子倏然掀开,江思葭慌忙抱头,用两条胳膊死死捂住了脸。
都是徒劳,她这点力气哪抵得过抡大刀的铁手,柳鸣霄轻而易举把她从湿漉漉的芭蕉丛里挖出来,扶她坐正,掰开手,一张哭得惨兮兮的脸映入眼帘。
“......是你。”
他嘴唇抖动,喃喃道:“真的是你。”
江思葭没听清,正准备抹抹眼泪,手臂一折,被他抱了个满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甚至像安抚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思葭懵了片刻,很快因窒息而挣扎起来,她艰难地梗着脖子,从男人宽厚的肩膀里救出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劫后余生般大口吸气。
“对不起。”柳鸣霄放开她,见她脸都憋红了,似乎不堪重负,略一思索,三下五除二解下了她身上的包袱。
就这么无比自然地挎在了自己肩上。
搞什么?太奇怪了,他好像很高兴她回来,而且仿佛没看见唐飞星。江思葭满脑子都是震破耳膜的心跳声,被扶起来的时候根本不敢抬头,她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落在柳鸣霄眼里却被解读成了另一个意思。
“走不动?我背你吧。”他低声说,一步挡在她跟前,先弯腰将她两只手挂到自己脖子上,再精准地勾住她的膝盖弯,江思葭只来得及“啊”了一声,整个人就被他颠到了背上。
为什么这么殷勤?
江思葭愣愣地望着他的后脑勺,想起柳鸣霄从来没有跟她主动亲密过,哪怕是情缘以后,两人独处的时间都很少。
他基本一上线就是开团,攻防、战场、吃鸡、教萌新,谁找他都是有求必应,江思葭看他忙得团团转,自然也不好意思提出一起去苍山划划船看风景。
他俩情缘的时候也只是在帮会说了一声,后面有人起哄,柳鸣霄很少回应,她也觉得躁得慌,打个哈哈就揭过去,后来大家都习惯了他俩低调的风格,没人再提这段特殊关系,还像从前那样相处。
唐飞星说她是帮主夫人,天可怜见,以前还真没人这么叫过她。
柳鸣霄掰开她手的时候眼里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哦对,那也没什么特别的,每个消失一段时间的亲友回归,他都会这样欢迎的。
江思葭把脸埋进他蓬松的马尾里,吸气、呼气,有皂角的清香,她感到一阵苦涩的甜蜜。
“你不问问我从哪里来么?”她低声说。
“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接得很快,语气自然,好像早就预备了这个答案。
“那唐——”她意识到自己嘴快,“呃,刚才和我一起的那个人,你认识么?”
后半句声音很低,要不是柳鸣霄耳朵就在她嘴边,恐怕根本听不见。
他脚步停顿了,微微侧头,看见自己肩上江思葭因用力而泛白的手指,略一沉吟,“认识,白马金羁的副帮主,他送你来的?”
江思葭犯了难,她不想把成都发生的事告诉柳鸣霄,但又不知道怎么圆,一时烦躁,索性埋头不答,还在柳鸣霄的头发里拱了拱。
其实这近乎撒娇,但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可柳鸣霄反而放慢了脚步,好像有意多给她一些时间。
“他有没有谈条件,要挟你?”
“没有,但他骗了我,他假装跟我偶遇,借着给我当保镖的机会同行,故意让你看到我跟他在一起,他就是个卑鄙小人。”
江思葭一口气说完,突然发现自己又说了真话,而“故意让你看到我跟他在一起”这句话怎么听都有点暧昧,她和柳鸣霄已经分手了,她那幽怨愤懑的语气却像在对情人告状,有人欺负她。
“那无妨,”柳鸣霄说:“他有没有给你吃东西?”
吃东西?江思葭立刻想到了昨晚香腻腻的肉脯,怎么,柳鸣霄的意思是唐飞星可能给她下毒?
她突然一阵后怕,拼命回想一路上唐飞星有没有疑似下毒的机会,柳鸣霄没听到回音,语气突然严肃:“他给你吃了什么?”
江思葭连忙否认:“没有,我没吃他的东西。”
“要提防,”柳鸣霄皱眉道:“唐门的手段我是知道的,等会进城,让弈心给你看看。”
到了骑兵队伍跟前,他把江思葭扶上马,自己也随后登上马鞍,双手环绕到她胸前握紧缰绳,一夹马肚,身下的骏马立刻仰头咴鸣,嘚嘚奔跑起来。
江思葭没骑过马,而且有点恐高,被柳鸣霄掐着腰一把举到马背上的时候就惊呼了一声,虽然他很快也坐了上来,还把她紧紧圈着,但她仍觉得没有安全感,尤其马儿一跑起来,她死死抓住马鞍前面的桩头,感觉自己像迎风摇摆的野草。
她仰头对柳鸣霄大声说:“下次我要坐你后面!”
“为什么?”
柳鸣霄垂下头,贴近她的脸,于是听到一句哭腔:“我要抱着你!”
“你怕?”柳鸣霄愣了,脑子里大概在回放以前江思葭策马奔腾的画面。
他一边看路,一边抽空瞥了江思葭一眼,脸上浮现一片疑云。
但还是腾出一只手圈紧了她的腰,将她牢牢固定在鞍上。
到了不空关城外,江思葭下来的时候腿还有点软,柳鸣霄稳稳当当接住,替她把散掉的头发别到耳后,粗糙的指腹从鬓角那片细嫩的皮肤一路擦过去,激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江思葭脸都烧起来了,抬头发现柳鸣霄还在深深地凝视她,可目光是探究的,而非深情和亲昵。
她想起自己灰头土脸滚了一路,赶紧用手掌擦自己的脸,一边问柳鸣霄:“我脸很脏是不是?”
柳鸣霄摇头,把她虐待自己的手扯下来,“不脏,进去洗洗,换身衣服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江思葭感觉他目光又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
城门打开,一个紫黑色的人影咻咻咻冲出来,伴随着一阵意义不明的大喊大叫,江思葭刚回头,就险些被来人扑倒。
幸好柳鸣霄跟一堵墙似的接住了她俩。
孙弈心含泪握住她的双手:“思葭,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又气恼地看了一眼后面的柳鸣霄,对她语重心长地说:“下一个更好,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以后找外边的,这次回来了就别走了啊。”
江思葭上一秒还想哭来着,又被她逗乐了,哈哈笑着回了一个拥抱,“嗯呢,不走了!”
要不然怎么说人是感情动物呢,江思葭说着眼圈又红了,孙弈心是她来腾云后关系最好的朋友,转服前她也犹豫过,要不要跟孙弈心留言,对话框打开了好几次,最终还是狠心注销了社交账号。
看着眼前这张情真意切的脸,江思葭五味杂陈,罢了,既然老天安排让她回来,那就再陪他们一段时间吧,咳咳,像齐归元说的那样,虽然不能和他们并肩作战,在帮会里搞搞后勤也行啊。
“对了,”江思葭猛然想起一件事,抓着孙弈心问:“齐归元出什么事了吗?我在成都碰见他,但他好像......呃,不认识我。”
“啊,你碰见他了,”孙弈心踌躇了一下,面上似乎有些不忍:“齐道长他......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你走了以后不久,他也消失了几天,回来时须发尽白,脾气也时好时坏的,感觉像......”
江思葭注意到她一直在瞟柳鸣霄,大约是碍于他面子,不好直接说他兄弟精神失常,江思葭一副了然的样子,正要给她递台阶,柳鸣霄率先接了话头:“失心疯,我本意是送他回华山,但他不肯离开腾云,自愿留守成都。”
“好吧。”江思葭震惊于他这么直白地讲出来,回头看孙弈心,对方也悄悄吐了吐舌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道:“我看他一个人在成都,生活自理倒没问题,但过得实在清苦,也没个伴......帮会其他人都在不空关么?”
“是呀,”轮到孙弈心抢答了,谈及这个话题,她眉宇间有一丝疲惫:“我们驻扎不空关,整整七个月了。”
局势很紧张么?江思葭想接着问,但柳鸣霄打断了她们,“好了,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进城再说。”
孙弈心又对她吐了吐舌头,江思葭默不作声瞄了一眼柳鸣霄,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
不空关内部比她在游戏里看到的要大很多,房屋林立,各类生活场所和防御设施齐全,是一座成熟的军事堡垒,江思葭一进去就看到了无数熟悉的面孔,帮会众人有的在巡逻、有的在推车、有的在修粮仓,还有几个在高高的哨塔上,听见后方一阵骚动,回头却看见大伙是在热烈欢迎某人,辨认出来后,也在上面振臂高呼:“喂,思葭,你回来啦!”
“是!我回来啦——”
江思葭长这么大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重要,她哭着拥抱了每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场面近乎失控,孙弈心不厌其烦地替她一遍遍解释:回来了,从成都来的,哎呀就是出去散散心,没吵架,不会走了。
俨然是贴身小助理或经纪人。
柳鸣霄一直站在人群之外,目光沉沉落在江思葭哭花的脸上,有人吹了个口哨,搭上他的肩膀,“你带回来的?哟,大包小包,都是她的?”
柳鸣霄制止了他扒拉包袱的手,“关外巡逻碰到的,别碰人家的东西。”
“远道而来啊,刚巧被你接到了,这么有缘?”
“别闹。”
那藏剑青年笑道:“问问怎么了,只怕某人余情未了。”
“都是亲友。”
“行,”他耸耸肩,“那齐归元呢?他一直说江思葭死了,现在人回来了,他的病应该好了吧。”
柳鸣霄眉头拧了起来,不快地瞥了他一眼:“还追着这事不放?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好好,”叶倾山笑嘻嘻地举起双手,“都是兄弟,随便八卦一下,不说了。”
“楚游呢?”
“飞鸟道有恶人劫镖,她带小队去了。”
柳鸣霄看了一眼天,“天黑之前还没回来的话,记得去接应一下。”
“知道啦知道啦。”
见江思葭那儿还热闹个没完,他走过去,“先散了吧,各做各事,晚上食堂加几道菜,酒管够。”
声音不大,但一开口众人就安静下来,说完后人群有短暂的沉默,似乎被一块丢下来的石头砸晕,还是孙弈心先举手欢呼起来:“好啊!吃肉喝酒喽!”
“老大说可以喝酒了!”
“喝啊!一醉方休!”
大伙高高兴兴散了,巡逻的巡逻,推车的推车,个个都有劲多了,江思葭期期艾艾多看了柳鸣霄一眼,想跟他说说话,结果人家会错意,把包袱递了过来。
江思葭无语凝噎,被孙弈心推去了澡堂。
时候还早,澡堂空空如也,孙弈心熟练地提来热水,两人在相邻的隔间一边洗一边聊。
“哎呀,你回来得太是时候了,帮会的禁酒令再不解,我就要以身犯法去孤山集偷喝了。”
“怎么还有禁酒令,柳鸣霄下的吗?”
“是啊,除了他还有谁,”孙弈心的笑声有点苦:“守城最忌喝酒误事,下禁令也是情理之中,但大伙绷了这么久,真的该放松一下了,这两个月不少人跟我说浑身乏力睡不着觉,要我开副药,这怎么开?”
“我也累,人手不够,大夫都要放哨站岗,方才柳鸣霄带你回来,我正巧在瞭望台上交班,一眼瞅着你了,哎呀,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想到晚上喝酒吃肉,我这会都不困了。”
江思葭着实吃了一惊,叶乘风那句讥讽的笑言犹在耳畔,她斟酌再三,问道:“不能向统战请求增援?”
“哈哈,那群饭桶顶什么用,”孙弈心语气愤恨起来:“都躺在武王城数钱呢,我们苦苦支撑这么久,没钱没粮,要不是每天都有零零散散的好心侠士从巴陵运物资过来,不空关早破了。”
“那浩气盟呢?既然统战不作为,上面……”
“都是大人物,我们这些小喽啰哪见得着,还不是听统战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思葭沉默了,氛围一下凝重起来,偌大个澡堂里,只有水流和擦洗的簌簌声。
半晌,孙弈心吞吞吐吐说:“你别问柳鸣霄这些事啊,最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他又要说我口无遮拦动摇军心了。”
“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江思葭擦干头发,穿上宽松的衣袍从隔间出来,正好和孙弈心撞上目光,她忧心忡忡问:“那今晚喝酒开宴,得留下放哨的人吧?”
“放心好了,”孙弈心笑道:“他们几个帮主都不会沾酒的,何况喝酒也是轮班制,一半今天喝,一半明天喝,不过咱俩嘛,肯定是第一班!”
如她所言,天一擦黑,大堂里灯火通明,十几条长桌拼在一起,什么烧鹅烧鸡炖鸽子,野猪野鸡野兔崽,甚至还有蛇羹和炸知了,江思葭尝了几筷子,缺油少盐,实难下咽,可是大伙都欢欢喜喜吃着,好像饿了两三年刚放出来。
“喝呀,”孙弈心端着缺了口的酒碗戳她胳膊肘,一脸陶醉道:“我一闻就知道是陈年状元红,味太正了!”
又搂着江思葭的脑袋压低声音道:“上回孤山集来求我们剿匪,叶倾山带人端了两个贼窝,缴了好多东西回来,唯独没看到酒,我就知道他们肯定藏起来了,嘻嘻,我今天要喝个底朝天!”
“你悠着点,喝急了容易醉。”江思葭一边拍她背,一边环视长桌四周,柳鸣霄没来,叶倾山和楚沧月也不见人影,果然如孙弈心所说,他们不会沾酒。
在座的只有三十多个,按轮班制算,那腾云现在岂不是只剩七十来号人?
哦对,还有npc,她想起柳鸣霄巡逻时带的那队浩气盟骑兵。
酒过三巡,在场的都喝高了,孙弈心抱着酒坛挨个划拳敬酒,江思葭被面前那几道腥膻的野味熏得难受,悄悄挪开椅子,自个出去透气。
今夜星汉灿烂,峡谷吹来的风却很冷,她裹紧衣服,隐隐听见悬崖下江涛拍岸。
走出二道门,转到那棵大榕树下,黑黝黝的三座圆锥顶粮仓,其中一个塌了半边还没修好,江思葭摸黑登上吱呀吱呀的木梯,往那黑洞洞的窟窿里瞅了半天,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暖烘烘的木屑香气和陈年稻谷的霉味。
一时惆怅,攻城先毁粮,白天她就注意到了,好几个人在搭梯子修粮仓,另外有人推车运粮草,麻袋边缘磨得稀稀烂烂。她微微叹气,谁知道他们已经补了多少回了呢?
江思葭扶着仓壁小心转身,脚下咯吱一声,栈道有块木板松了,她一脚踩空,双手划船似的在空中扑腾一会,还是栽了下去,吃了一嘴的积灰的稻谷粒。
“咳、咳咳……”她欲哭无泪咳了半天,恍然听见粮仓在有人在低声笑,警觉地仰头一看,栈道上可不是有条黑影?
“别怕,是我。”那黑影蹲下来,伸出一只手。
哪怕他没有出声,江思葭看身形也认出来了,高高的马尾、敞开的如火焰般矗立的毛领子,更遑论在星光下熠熠生辉的狭长耳坠,她把手递过去时有种破罐破摔的沮丧。
真倒霉,又被他看到了。
柳鸣霄把她捞上来,像救一只落水小狗似的帮她拍掉身上的灰尘,江思葭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想揉鼻子,柳鸣霄不知从哪变出一件披风,把她严严实实捂紧。
“看你半天了,为什么不喊救命,前面就有巡逻队。”
江思葭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怕人发现了丢脸,毕竟现在丢都丢了,她直接岔开话题:“你在值夜?”
柳鸣霄指了一个方向,“对,我本来在那儿。”
黑灯瞎火的,江思葭也看不清,只能凭记忆猜他是在说一道门的箭塔。
“要值一整夜吗?”
“下半夜有人跟我换班。”
江思葭没话说了,但她不想走,而柳鸣霄也没急着回箭塔,一时静默无言,说不清是谁陪谁。
就在她绞尽脑汁再欲开口时,墙外一声重物落地,柳鸣霄倏然立起,双刀已在手。
只听有人虚弱叩门:“救、命……飞鸟道……楚帮主、还有叶帮主……被埋了。”
sorry国庆出去玩了,恢复更新![彩虹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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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