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
叶琦菲怔怔地唤了几句,可岑清霜已经阖上双眸,在一片纷乱里安静地陷入了永无尽头的长眠。叶琦菲抱紧了岑清霜,泣不成声。
震颤从脚下的土地深处传来,像是这座藏书楼在为守楼人的死亡而发怒。
柱基开始摇晃,木梁与屋檐上落下了经年的灰尘。
无论是海寇,还是阴阳师,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故震住。
“菲菲……”赵涵雅抓住了叶琦菲的肩,“不好……这座楼,可能要塌了!”
叶琦菲一惊,而源明玉倒吸一口凉气。
源明雅去了顶层还没有出来。
“明雅!”
“兄长大人!”
赵涵雅与源明玉不顾一切地进楼找源明雅,不过她们刚过门槛,便见源明雅一个翻身直接从楼梯上跃下。
“快走!楼要塌了!!”
木梁根根断裂的声响巨大而沉闷,追赶在一群人的身后。他们带着岑清霜的尸身拼命往外跑,躲避着飞溅的碎瓦,逃离这片似乎要开裂的土地,也逃离这个雨夜的梦魇。
轰——
似有十方惊雷鸣响耳畔,所有人都在土地剧烈的震颤中东倒西歪,不得不蹲下身。源明雅将赵涵雅和源明玉护在身边,用衣袖为她们隔出了一方心安之地。
当震动终于远去,赵涵雅已经双腿发麻,她被源明雅拉了起来,立刻便去看叶琦菲的情况。还好,叶琦菲安然无恙,岑清霜的尸身也没有受损,源思弦等人也大多逃了出来。
赵涵雅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他们逃离的地方。那座巧夺天工的藏书楼已经彻底化为大雨中一片瓦砾废墟,将战死的方家弟子与海寇一并埋葬。
几十载心血收藏于此夜尽皆付诸东流,守楼人已亡,藏书楼亦亡。
“多多,走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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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楼倾塌的消息在半个时辰后传到了问心居。谢采听闻后,表情一时变得很精彩。
“赵涵雅呢?”
“不知……”
“哈哈……哈哈哈……”
姜鱼少见地大笑了起来。
“你输了。”
谢采勉强勾起了一丝嘴角:“我倒的确没想到,门主与守楼人有这般决心。”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姜鱼边笑边摇头,“谢采,你的确不会明白。”
谢采蹙紧眉头看着姜鱼。
“主人,现在怎么办?”
谢采抬手示意陈徽闭嘴。
“小鱼,虽然藏书楼塌了,但我未必就输了赌约。”
姜鱼以指尖拭去眼泪:“白相大人还想做什么呢?”
“楼虽塌了,东西却未必毁了。陈徽,带人跟我去迷渊岛走一趟。”
“是!”
姜鱼点了点头。
“那么,恕不远送。”
本来已经转身的谢采听闻此言又顿下脚步。
“小鱼,即便你今日不跟我走,将来也总有一日会跟我走。”
姜鱼缓缓吐出两个字:“做梦。”
谢采离开了,尹雪尘等人也走了,但门外的看守却没有完全撤去,姜鱼也不去看他们,将木椅转了个向,背对着房门。
迷渊海上迷渊岛,迷渊岛上迷渊楼。而今迷渊楼不复存在,姜鱼相信,以方乾的个性,谢采的这部分盘算一定会落空。
她忍不住微笑,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守楼人。
她今日终于明白,原来她早已识得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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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夜终有尽头,当昼夜的界限划过迷渊楼的废墟,海寇已然退去,侠客岛的连日淫雨竟也收兵,只留下凄然狼藉的尾声。
“文帅……”
“长公子回来了……蔷薇列岛可还安好?”
方皓环顾四周,双唇颤抖,话语梗在喉中。
廊下的积水浅浅淹上台阶,那檐角依然在滴落的雨滴,也该混合着昨夜的血?精致华美的别院已经被洗劫一空,漆柱花窗留下刀斧痕迹,珠玉破碎滚落尘泥。
“长公子,昨夜得知的情报与需要处理的事项我皆已写在纸上,要劳烦你了。”
姜鱼驱着木椅转身,方皓连忙问道:“文帅要去哪里?”
姜鱼微微侧头:“我有件私事要处理,可能要费些时间。”
“文帅……保下侠客岛有功,还请……不要太……”
不要太什么呢?方皓一时词穷了。
姜鱼失笑,摇了摇头。
“有功的并非我……不过长公子放心,我现在,还不想寻短见。”
“文帅……”
“长公子去忙吧,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你。”
姜鱼一个人驱着木椅离开前厅,慢慢穿过石径,回到了向来居住的小院。
所有的地方都被破坏殆尽,只有这个地方安然无恙。凝着雨水的蔷薇舒展着娇嫩的花瓣,映在姜鱼眼中,仿佛一种莫大的讽刺。
姜鱼唤来了几个弟子。
“你们帮我做一件事。”姜鱼语气稍顿,“将这院中的东西,不值钱的就地焚掉,值钱的拿去变卖,变卖来的钱财交予山海楼,让岑楼主拿去救济岛上百姓。另外,这院中的花……”
姜鱼的话突然停下,那几个弟子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一句。
“……文帅?”
姜鱼行到了最近的一株蔷薇旁,伸手将一朵半开的花笼入掌心,轻轻地摩挲了几下花瓣。
“草木何辜,然而……”
姜鱼猛然挥袖,那朵花被从枝头打落在地。
“全都烧了……我看着你们烧。”
火点了起来,纠缠的花枝被连根拔起,扔进火里。因为根上沾附着泥土,天还下着微雨,焚烧进行得格外艰难,但一旁的姜鱼丝毫不为所动。
与其说是发泄,倒不如说这是对她自己的告诫。
前半生种种过往羁绊,便如这些花一般,灰飞烟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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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方乾从蓬莱赶回了侠客岛。他召见了岑清秋与姜鱼,却没有直接开口问什么话,而是让她们带路,将海寇劫掠过的地方都大略走了一番。
他们最后到的地方是迷渊岛藏书楼,方皓已经派了弟子在清理废墟,见到方乾,众人便暂时停了下来。
“门主,迷渊楼倒塌后,弟子们没能救出什么东西,不过,也许瓦砾下面还有些。”
“不必了……老夫当初设下毁楼的机关时便想过此日,既走到这一步,便什么都不打算留。”
方乾阖眼长叹,转身抬步。
“所有亡于此战的弟子,厚葬。所有受灾遭难的岛民,由老夫私库出资抚恤补偿。七枚自即日起,废白相之名,增设云車,由岑清霜担任,岑清秋代任……清秋,从此刻起,你不再是守楼人。”
“是……多谢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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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突遭劫难,满目疮痍的侠客岛开始重新回到正轨,蓬莱、经首道源、洞天福地三岛的动荡也逐渐平息。鬼山会与月泉宗如约定好一般,同时撤退,而北面的渤海军队经过与康尹两家反复的拉锯战,也已经元气大伤,补给短缺,没有可能再攻下两岛了。
只有一个人还没有彻底死心,那就是大冉云央。
她咽不下这口气,也丢不起这个面子,于是整合了西面渤海军残部,加上北面撤退下来的军队,要再度与方子游在蔷薇列岛一战。方子游将情报书捏成了齑粉,他打定主意这次要给这群渤海人一个永世难忘的教训,让他们以后见到“东海”两个字都要绕着走,于是写信给方乾,请侠客岛增派援兵。
援兵未至,而渤海军队已至,方子游倒也不惧,领着方明卿、姜澜鉴和云珩便上了前线。
渤海军队的人数是方子游他们的好几倍,但大冉云央显然忽略了一件事,经过连续交战,到了此时此刻,明知攻下东海已无望,没有几个渤海士兵还有斗志。
一方龟缩后退,一方却越战越勇,大冉云央见形势危急,下令再退一步立斩。士兵们果然不敢再后退,只能映着头皮上前抵抗,然而就在这时,侧面传来冲锋的喊杀声,竟是不知何时冒出了一支船队,而那船帆上赫然是姜家的纹饰。
这肯定是东海的援兵!
这下,连军令都不再管用。眼看着那船队要冲过来,竟有渤海士兵选择弃甲跳海。
他们终于一败涂地。
方子游请云珩协助方明卿带弟子去追赶残兵,他与姜澜鉴去与那支突然出现的船队会合,但当他们登上了领航的大船,二人却惊讶了。
“……云晖?怎么是你?”
“子游公子!堂兄!”
来人是姜云晖,姜云潮的胞兄,带领姜家商船出海数月有余,当然不可能是侠客岛派来的援兵。
“云晖你……”
方子游眨了眨眼,反应了过来。
“云晖你可真是……妙!”
“船队前几日行过洞天福地岛附近,康公子遣人送信说了东海最近发生的事,我便命令船队日夜兼程赶回来,正好遇上你们交战,那我自然要助你们一番,吓破他们的胆!当然,便是真的交战,我们也是不怕的!”
方子游重重拍了拍姜云晖的肩。
姜澜鉴道:“你们回来得恰是时候,不过云晖,你不是早改过这个口了吗?怎么又叫回‘康公子’去了……”
姜云晖一愣。
“你应该还不知道,康园主他已经……”
“堂兄,我说的不是那小家主。”姜云晖连忙解释,“派人送信的是康家长公子,康宴离啊!”
“康宴离?!他回来了?不是说他失踪,又说他死了吗?”
“我也不知内情,不过他的确活得好好的。”
姜澜鉴十分惊叹。
傍晚的时候,方明卿和云珩回来了,方子游听方明卿汇报战况,只觉得短短几日,自己弟弟便成长了许多。
“明卿,你放心,我们收拾收拾便回侠客岛,回蓬莱,只要找到谢采的下落,我们立刻就去救阿音!”
方明卿咽了下喉咙,点了点头。
“子游!我正找你呢!”徐郁匆匆走了过来。
“又出什么事了吗?”
徐郁一笑:“是好事,萧郎君醒了!”
“扶忧醒了?”
方子游听罢拔腿就跑,徐郁拦之不及。
房门没有关严,方子游一把门推开,两步迈了进去,只不过等他满心喜悦地绕过屏风,却发现房里只有萧扶忧和何星两个人,萧扶忧倚着床头,何星侧身坐在他面前,手还没来得及从萧扶忧肩上拿下去。
“……对不住!”
方子游手忙脚乱地原路退了出去。
何星一愣,想着要不要出去看看,却被萧扶忧虚虚拉住衣袖。
“道长……”
何星立刻把头转了回来。
“怎么样?要不你还是躺下休息?”
萧扶忧轻笑摇头,趁何星靠近在他唇上亲了一记。
“道长是不是趁我昏迷的时候偷亲我了?我感觉到了。”
何星看着他的目光忽然有些沉凝。
“怎么了?”
“无事……”
“道长不开心?”
从他醒过来,便没见何星笑过,而他问出这句话时,清楚地看见到何星的睫毛一颤。
“是我醒得太晚让道长生气了?”
何星抱住了他。
“没有,你醒得不晚。”
他的唇贴着何星的颈侧,低声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何星不答话,却主动来吻他,他胸口疼痛,却忍不住让这个吻加深。
等二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萧扶忧还是舍不得放开何星。
“道长……”
何星握住了他的手:“萧扶忧,等回到侠客岛,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