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听唐无乐提起,孙荃方知那一日唐门后山的大火,是有人潜入小密坊行窃、临走又引燃火-器炸毁密室所致。
事后有人在现场未被波及的角落发现了一把“公子扇”,凶手是谁已不言而喻。
这些事,当时的孙荃是不知道的,也没有精力去探寻。
等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水中上岸,望着眼前大片幽深的树林与澄明的天空,耳边仿佛还在回荡着山石崩塌的巨响。
她浑身湿透,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温热的液体渐渐染红了溻湿的袖口,右臂的疼痛再无法忽视,却提醒着她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
大火开始蔓延时,她被困于囚笼之中,头顶的一声巨响比空气里的焦糊味更早传来。
她幼时曾在东海见人以火-药开山凿石便是这般动静,伴随着滚滚落石与山灰,顷刻间能将人活埋。
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意识到若是不想办法出去,就算不被埋在洞中,也会被大量涌入的浓烟活活熏死。
那时候她多少恢复了些体力,以镯子中所藏的一截金镂线割开了笼锁,却不料通向外面的路为石门所阻,开启的机关位于门外,从内部无法打开。
她只得去往洞穴深处,那里十分宽敞,却是一处深潭,周边断崖受洞外的震动影响正不断产生塌陷,碎石掉入水面被巨大的漩涡卷着沉入水底,再不见踪影。
孙荃观那水面上的漩涡像无底洞一般,不停的将周边之水吸入底部,水潭却不见干涸,便猜下方水道应是流通的,只是不知通向何处。
眼见洞穴坍塌的越来越厉害,她终于还是铤而走险跳下了水潭。
水道之下漆黑一片,潜入其中亦是危险。
好在幼时为了克服怕水的弱点,她曾苦练泅水之技,又通闭气之法,在水中磕磕碰碰不知漂流了多久,终是找到了出来的路。
孙荃忍着疼,取了草茎与一截衣摆给右臂止血。这是不小心磕在水中巨石上刮出来的伤口,皮肉见血虽疼,但出来时水中碎石异物尽数打在身上的滋味亦不好受,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
她身上余毒未清,体力不济,能逃出生天已是侥幸,现下又有些失血之状,头晕脑胀,只想就地躺下再不管接下来会如何。
然而,孙荃靠在岸边的树旁喘息了片刻,终究还是咬牙强撑。
她想到了师父,师兄,还有东海的故人。
这么多年以来,多亏师父他们相救、关照,她才得以摆脱幼时浑噩不知之态,若非如此,当年便是侥幸存活也不知会飘零何处,更不敢想会落得何等下场。
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她若是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岂能甘心。
不知是不是身体太过虚弱之故,孙荃觉得自己的情绪起伏的厉害,总忍不住想起以前的事。与此时的难处相比,过去那些年烦恼于功课或是他人轻视之言的日子,倒显得惬意许多……
午后阳光炽热,带给人久违的暖意。
孙荃歇息了片刻,右臂上的伤已止住了血,此时身上好受许多。
她不知自己顺着河流漂到了何处,深山老林不见人烟,若是不能在天黑前离开,山里过夜固然危险,可不知方向随意乱走,迷了路一样为难。
她正思索接下来该如何行事,突听得不远处的草丛里传来异动,一只斑点小鹿灵巧跃出,看到这边有人后似是吓了一跳,原地踢踏了几步,又转而朝着另一个方向跑走了。
紧接着,一阵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短褐打扮的男人追了过来,皆是腰围兽皮,身上挎着弓-箭,还有些许猎物,看着像是在山里讨生活的猎户,体格十分健壮。
他们本是追着那鹿前来,不想鹿没见到,反而碰见了个年轻姑娘。
其中一人打量着孙荃,他常在这附近打猎,知道这一片深山老林向来少有人踏足,突然间冒出个雪肤花貌的小娘子,不知是何缘故。
孙荃注意到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面色不由一僵。
她此刻薄衫尽湿已是狼狈,对方不仅不避,反而目光直白的盯着她的身体看,丝毫不知收敛。
孙荃心中暗恼,侧着身子往树后避了避,谁知其中一人竟跟着上前,妄图动手动脚。
她一把挥开那人欲往她胸口探去的手,迎上对方变得露骨的目光,心中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又气又急。
她内力未复,从水道中逃出已差不多耗尽了力气,此刻四肢疲软,不过勉强支撑,对方却是人高马大。
孙荃拼命想着对策,两个猎人却愈加大胆。
他们见孙荃孤身一人,柔柔弱弱无所依靠,又仗着深山老林无人看见,色心上头早已按捺不住,偏偏抓了几回都被对方躲过,一时更被激出了兽性。
孙荃被逼着往河边退去,脚步沉重,视线隐有模糊之感,若非扶着树干,只怕当场便要栽倒。她心口砰砰直跳,抬头警惕着对面人,却正好迎上两个淫-徒不加掩饰的目光。
她心中气愤难言,四肢百骸像有虫蚁在爬,既是作呕,又觉屈辱。
她清楚凭自己此时的状况跳下水只有死路一条,但深觉哪怕是死,也总好过受此禽兽折磨。
又或者……
一瞬间,诸多强烈而纷杂的情绪充斥于孙荃心间,惊惧,愤怒,犹豫,不甘……
这一刻,她的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雾,那恶徒的脸自雾中逐渐显现,朝着她伸出了那双狰狞的大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
孙荃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顷刻蔓延至四肢百骸,瞬间侵占了她全部的心神,催她做出行动——
却在这时,远处骤然传来羽箭破空之声,寒芒瞬息而至,赶在那肮脏大手碰到孙荃之前将其射了个对穿。
淫-徒的惨叫回荡在林间,伴着羽箭而来的还有一声有力的呵斥。
“大丈夫生于天地,有手有脚却在这欺负一个弱女子,好不要脸!”
掷地有声的斥责将两个恶徒震慑当地,也惊醒了一旁的孙荃。
她蓦的抬头,视野中乍然出现了一个人影,身形轻捷如踏风雷,眨眼便已掠至近前,一身疏朗意气如穿透重重云层的光,又仿佛携着清风而来,能将人的不安与惊惧尽数驱散。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窄袖劲服,身形挺拔,气势如虹。
两个恶徒常于山中行猎,体格放在当地已算强健,可这突然冒出来的英俊男子比他们二人还要高上半头,却一点不显粗犷,纵是此刻眉间锋芒尽显,也不掩其周身贵气,仿佛天生一般。
这男子便是刚才射出那一箭的人,他背上挎着一把形制奇特的刀,却不见带着弓矢,此时以一敌二,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已令人心生惧意。
两个恶徒不知面前这年轻人修为精湛,受对方威压影响,只觉这人身上气势恐怖非常,仿佛一座大山压在头顶令人不得片刻喘息,当下只想逃命,哪里还生得出反抗之心。
眼见鼠辈逃窜,那男子并未追赶,身上气势收敛,又多少恢复了些许往日的模样,观之朗迈,并不慑人。
他以指为号,一声哨响,一匹毛色雪白的骏马自不远的林间疾驰而来,马背上挂着简易行囊,还有一把玉角弓及配套的箭筒。
马儿到得近旁,速度减慢,最后停于主人身前,低低的嘶鸣了一声。
男子顺势捞过缰绳,正打算询问河边女子的状况,便听得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一时不由怔住。
那哭声像是隐忍了许久,即便此刻终于爆发开来,也不过是低低的抽泣,听之断断续续,让人意识到对方还在试图压制早已失控的情绪。
突然,那哭声停了,一瞬间戛然而止。
男子心中一惊,立刻转过身去,一眼望见那姑娘倒地的身影。对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整个人虚弱的像是没了气息。
男子赶到近前,目光尽量停留在对方的脸上,这一打量,竟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姑娘。
“她是——”
许是时间不长,又或是颇有印象,男子没费什么功夫便回忆起,自己与对方确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两年前渝州城附近的一处小镇上……
眼见对方状况不妙,男子不再犹豫,取来搭在马背上的外衫盖住对方身体,小心的将其带上马。
白马不满的嘶鸣了一声,似是不大高兴背上驮着外人,被男子几下安抚住。
男子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的人,又稍稍辨认了下方向,思及此刻时辰,心中很快有了决断。
“救人要紧……姑母那里劳她多等,回头再去告罪。”
*
申时,林间。
一道黑影穿梭于树丛之中,沿着河流奔涌的方向往前掠去,时刻注意着河边的动静。
这人像是找了许久,却不曾有什么收获,直至余光注意到近旁树干上的一样物事,凑近一瞧,是一支嵌入树体寸许的羽箭,箭镞完全没入树干,留在外面的箭尾却沾了血,像是惯穿某物后去势不减钉在树上的。
深山老林向来人迹罕至,但平日也不乏有艺高人胆大的猎人进山捕猎,若是哪个猎户所留,这支箭出现的位置未免有些——
修长的手轻轻握上了后半截箭身,猛一用力,直接将整支羽箭连根拔出。
唐无乐盯着手中的箭-支,隐于面具后的脸上眉头皱得死紧。
这一路寻来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但直到真的有了线索,又不愿去想对方有出事的可能。
他赶到之时洞中已空无一人,石门未开,对方无法原路逃出,只能是潜入了那条与后山相连的水道。
那处水道崎岖纵横,平日里靠近出口的部分皆有机关阻隔,偏偏因这次小密坊失火,各处机关被逐一打开以方便引水,水道才暂时与外界相通。
想到此处,唐无乐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后怕,若不是正赶上水下机关开启,对方跳进去只怕也找不到出路,而如今那处洞穴已经彻底坍塌,再想回头已是不可能。
他此刻身上干净整洁,早已不似之前冲入火海时的狼狈,唯有左肩上火燎灼人的疼痛提醒着他,若是对方没有自行逃出,在他赶到之前便是不死,那样的处境之下恐怕也落不得好,如今虽然逃出,却不知是否平安……
唐无乐微微喘着气,心中恨恨的想道,那个敢来唐门闹事的龟儿子最好不要被他抓到,不然一定大卸八块剁碎了丢去喂狗。
他压下怒气,耐着性子检查过周边的痕迹,最后在近旁的岸边发现了一张遗落在地的长弓和几只动物尸体,尽是狐狸兔子一类常见的野物,几步远的草丛里还留有一小滩已经干涸的血迹……
不及细想,唐无乐突听远处遥遥传来了两道沉重的脚步声,他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自去树后隐去了行迹,不一会儿便见两个猎户打扮的男人鬼鬼祟祟的来到了岸边。
唐无乐的目光落于其中一人缠着布条似有伤口的手上,双目微微眯起,却没有轻举妄动。
许是确定了周围无人,两个去而复返的猎人显得放松了许多,一边捡起之前遗落的东西,一边抱怨连连,他们对先前遇到的陌生男子又惧又恼,言语间自是没什么好话。
唐无乐在暗处听着,眉头越皱越紧,本以为是有孙荃的线索,不料却是旁人之间的仇怨。
他心中存了事,不欲浪费时间,念及对方之前曾在这一带活动,刚要现身问几句话,却突听那两人开始相互埋怨,并抱怨着之前提到的男子坏他们“好事”,又忆及佳人容貌,言辞之下尽是污言秽语。
一阵不明显的响动自暗处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折断了。
唐无乐捏着手中断箭,狠狠地丢掉了箭尾部分,指尖运力,箭镞自他手中疾射而出,甚至没有如何明显的声响,岸边一人便于顷刻间失去了声息。
一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另一人不免觉得奇怪,转头去看,却见同伴面色僵硬,额心一点红痕乍看像是涂了胭脂,细看却发现根本是个血洞,直到此刻才将将喷出血来,尸体扑通倒地。
这人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本能的想要住后退,却突然撞上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只看到一片漆黑的劲服下摆,下意识抬头,一张泛着冷光的面具映入眼帘,上面画着诡异狰狞的纹路,观之异常可怖。
不等这人惊叫,唐无乐已一把掐住了对方脖颈,语气阴森的问道:“你们提到的那个小娘子,如今在哪?”
“饶……饶命……”
那人受到连番惊吓,又被死死掐住喉咙,脸色因窒息变得分外难看,话也说不清楚。
“别废话!”
唐无乐声音里满是不耐,手上却松了松。
那人得到一丝喘息之机,求生的本能让脑子灵光了不少,却苦于不知那姑娘下落,又不敢欺瞒,一副嗫嚅的样子直把人的耐心耗光。
感受到颈间的束缚又有加重的迹象,这人慌张的道:“我…我真的不知道……那个男人…一定是那个男人将她带走了——”
“那人什么来路?”
“不…不清楚……”
“长得什么模样?”
“……高高大大的……模样俊俏……像是大户人家的郎君……”猎户拼命回忆着,恨不得连对方衣服上绣什么纹都想起来。
唐无乐愈加不耐,追问道:“还有什么?”
受喉间力道的刺激,那人一股脑的说道:“他身上佩刀,那刀的样子怪模怪样,听口音也不像本地人——”
这要到哪里去找!唐无乐忍不住骂人。
近日因着老太太寿辰,不远前来渝州为其贺寿的人本来就多,再加上前段时间自贡那事,多的是江湖人为了扬名跑来这巴蜀之地,按这人的描述,符合条件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唐无乐耐心耗尽,心道或可通过那人身上的刀寻找线索,既然已经问不出更多消息,那么这人——
人在生死关头的潜能往往是无限的,纵是眼前这活阎王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连脸都看不到,猎人也仍是凭着直觉感受到了对方似乎有灭口的打算,一时恐惧得无以复加,当即跪地求饶。
“饶了你?”
显得分外年轻的声音自面具后传来,语气听不出好坏,却简单明了的说道:“也不是不行,我不杀你便是。”
那人似是没想到唐无乐这么好说话,还不等感受到有望生还的喜悦,便见对方在自己面前半蹲了下来,随即头部被一股力道压下,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犹如恶鬼。
“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说,想爽一爽?”
迎上那人惊恐至极的目光,唐无乐隐在面具后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咬牙切齿的狞笑。
“放心,我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