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醒木惊雷,将堂上诸人从惶惶中强势唤回。县令先是用警告的眼神环顾主簿差役,随后才一脸冷厉地望向几个赵姓人。
“赵大!”
县令一声厉呵,吓得赵大郎差点趴在地上。
“赵家大郎,尔等妄称田氏以污秽之术害人,可有证据!”
“县令老爷冤枉啊!”在肃穆的气氛和重压之下,赵大郎甚至没听清县令的问话,就伏着身子用力磕起头来,语无伦次地辩驳:“田恶、田恶家中分明藏着邪物!那虫、那虫形状怪异!必是巫蛊做法留下的器具……”
“大胆!”
县令气得再次用醒木重重拍了下公案,怒斥道:“光天化日之下,尔等竟敢于公堂上胡掰!实乃狂悖至极!狂悖至极!左右!速将此悖逆之人压下!”
随着县令的一声令下,赵家人顿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呼喊,赵家媳妇用力扯着赵大郎,旁边的赵家二子面色惶惶,冷汗直流,其中一人仓皇间望到缩在人群边上尽力遮掩自身存在感的王郎中,脑中突然灵光闪过,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指着王郎中声嘶力竭地吼道:“是你!县令老爷!正是这姓王的老叟说吾家小儿中邪!吾兄冤枉啊!”
“你?!”
突然被点名的王郎中先是震惊,而后出离地愤怒了,他颤抖着手大声斥责道:“分明是你等被那不知何处来的方士骗了!一个蝉蜕,竟也能说成邪术之物,也就是尔等愚夫愚妇才会听信这等哄骗小儿的妄言!”随后他一拱手,涨红着脸对县令道:“大人明鉴,此子前后反复,乃无信之人,其言并不可取!”
“若无你出言指示在先,我母又如何会去寻方士驱邪?!”那赵家二郎情绪激动地辩驳,他的话给赵家其他人打开了思路,一瞬间,所有赵家人都将目光投在了王郎中身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求生欲爆发之下,赵大郎连滚打爬地挣脱差役,伏在公案前以头抢地,悲怆地呼喊道:“县令老爷!大老爷!小的一家世代皆良民,小儿遭此不测,初时小的一家也曾求医问药,可小儿却不见好,那蝉蜕虽是方士寻出的,可中邪之说,确是王郎中亲口告知!小的若有虚言,且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痛哭流涕地发着毒誓,县令听后果然犹豫了,一摆手示意差役暂缓动作,口中道:“赵大,本官且问你,中邪之说,果真出自王老口中?”
“是是是!小的不敢有半句谎话!”赵大郎疯狂点头。县令在王郎中难看的神情中冷淡质问:“王老,可有此事?”
王郎中嘴唇张合了下,犹豫着不敢承认,倒是他身边的胡郎中轻咳一声,拱拱手对县令道:“大人请恕老朽多嘴,王兄行医多年,惯是诚恳正直,断不会有传述邪说之行径。大人需知,癫病之症,多由邪痰囿于胸腔,若不得化,则流于心而癫症生矣!王兄之言,并无大过。赵氏愚昧,不解医理,闻之便以为小儿身中邪术,惶惶之间不辨是非,才被贼人哄骗,构陷于田氏一家,其中之过,自该由那贼人承担。大人心明眼亮,自能看出其中关键,如今老朽斗胆一猜,还望大人不要见怪。”言罢他深深鞠了一躬,王郎中见状连忙也跟着鞠躬,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胡郎中这话说得漂亮,不止田氏赵氏两家松了口气,连主薄也摸着胡子缓缓点头。县令被胡郎中递了这么个台阶,面上顿时好看了许多。
众目睽睽之下,别说这事只是愚夫愚妇闹出的乌龙,便真是有人行那巫蛊邪术,作为一县父母官的县令也绝对不能就此做判、势必要找个旁的由头结了案。否则,在他治下闹出巫蛊这种大忌讳,传扬出去后在场官吏、包括他们的家眷族亲,一个都跑不掉!
他瞧着已经磕破了头的赵大郎,当下发挥生平所学、以粗鄙无知为由、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令赵家所有人惶恐不安,同时言辞间将邪祟之说一带而过。
“此案如今已经明晰。”
县令骂够了,才终于想到案件未结,他拍了下醒木,对着堂下神情忐忑的诸人总结道:“赵氏小儿邪痰侵体,诱发癫症,赵氏不辩医理,错听王郎中之言,又被歹人诓骗,因而构陷于田氏。念其无知,且一心救人,本官将从轻发落,赵大,你可有异?”
“没!没!多谢县令老爷!”赵大郎死里逃生,顿时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他身边的赵二郎眼疾手快地拉着他磕头,同时口中道:“县令老爷体恤我等,此大恩大德,实乃吾等再生父母!”
拉着赵大郎磕完头后,他又拉过背着老母的赵三郎,按着他的头往下磕,声泪俱下地求道:“县令老爷,吾家老母为歹人所骗,不仅失了财物,还急症发作至今不醒,吾等身为人子,却累母至此,实在不孝!求老爷可怜我等,下令捉拿那贼子,以报家母之仇!”
县令才舒展的神情又凝住了,那等云游四处向凡夫俗子骗些财物的歹人,往往得手一次便会尽快离开,又上哪里去抓人?
然赵二郎说得情深意切,赵家一老一幼形状也确实可怜,众目睽睽之下,县令只得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本官治下断不允许这等邪异之徒行走。赵大,你可还记得那歹人面目。”
“他……”
不止赵大郎,连赵家其他人都语塞起来。那方士行骗之时,赵家人都心绪起伏得厉害,更何况那人将自己扮得一派道骨仙风,言行又处处故作高深,使得赵家人并不敢无礼审视其人。此时七嘴八舌拼凑描述出来的形貌,竟和街上随便一个道士都有七八分像,如何能当成线索搜捕?
见赵家人急得头上冒汗,主簿便出声提醒:“除了样貌,歹人可还给你们留了物件?”
“有有有!”
赵二郎忙喊住嫂子,经他提醒,赵家媳妇也想起了自己带着的木盒,她小心地将盒子拿出来,打开,只见盒子里铺了一层薄薄的香灰,一张鬼画符黄纸下躺着一只近乎手掌大小的土色蝉蜕。或许是挖出时受了损,加上赵家媳妇一路颠簸,这蝉蜕已经破破烂烂,只勉强看出样子。
“县令老爷!这就是那邪物!”赵家媳妇哑着嗓子将装着蝉蜕的盒子往前推着,随即避之不及般缩回手。
“此物……”县令见了也皱起眉头,寻常蝉蜕不过半指大小,这只瞧着着实骇人,也不怪无知妇人被歹人一哄便笃信不疑。
王郎中之前丢了面子,此时急着为自己挽回名声,连忙指着盒子对县令道:“大人您瞧,此物形貌邪异,怕不是天生地长,老朽先前辨认过,这许是从南疆邪派流出来的异物。想那歹人定是南疆出来的邪道妖人,以此物为引,假冒……”
“才不是!”
王郎中正喋喋不休,忽然有一清脆的少年音打断了他的话,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主薄身后的锦衣少年赫然起身,面上泛红地瞪着王郎中。
“这明明是蛇蜕!哪里是蝉蜕!”
见出声的是一少年,正忙着在县令面前表现的王郎中怫然不悦,斥道:“无知小儿,公堂之上,可不行浑说!老朽行医三十……”他说话时被身后的伙计拉了拉衣摆,听得伙计两句低语后更是不满。
“老朽行医三十余年,见过的蝉蜕可谓车载斗量,蛇蜕与蝉蜕差别甚大,如何会弄错?你这小儿,数日前欲拜师而不得,不想今日竟嫉恨于吾,如此人品,亏得当日未收你入门下!”
“我……”
阿罗言辞不伶俐,但好在他如今并非任人欺负的小可怜,王郎中话一出口,早有侍立在叶蒙身后的藏剑弟子上前一步,语气温和、似笑非笑地打断他:“王老慎言,罗郎君如今为我藏剑叶氏贵客,老先生出口恶言,叶氏却不敢作充耳不闻之态,若查无实据,您可当得起这后果?”
王郎中被他当面一怼,那点装出来的气势立刻烟消云散,面上浮现出一缕惧色。他的神情落在旁人眼中,更让人觉得鄙夷,叶蒙无趣地将视线挪开,挖了挖耳朵,讽刺道:“老郎中行医三十余年,怎么这小儿病和老妪病都治不好?”
两人一前一后的挤兑让王郎中十分下不来台,胡郎中见状暗叹,他不知阿罗与王郎中等人的交集,此时心中不禁埋怨王郎中不会看人眼色。
邪术之说好不容易被带过去,还抓着物证做什么?现在显摆不成,反引起旁人忌讳,将矛头招来自己身上,真是蠢到家了。
何况,寻常小民对藏剑山庄这般盘踞本地的武林门派向来心存敬畏,示好都来不及,即便之前有旧怨,现在这少年已攀上藏剑,就该将对方当成叶氏的人一般恭敬对待。王郎中可好,恭维县令且不知成与不成,对着少年批头就是一顿叱骂,虽逞了一时之快,可今日一过,说不得便会被叶氏记上一笔。
当下胡郎中也决定置身事外,不再帮这犯傻的同行说话。他性情严谨,目光一转打量着盒子里充作证物的“蝉蜕”,缕着胡子认真观察起来。
这是蛇蜕?
此时县令作势咳了一声,打破堂上的凝滞,他抬掌向前比了个“请”的手势,十分客气地向阿罗询问:“小郎君既说此物乃蛇蜕,如何得证?”
阿罗想了想,也学着成年男子那样对县令作揖,道:“大人恕我无礼。”
随后,他在叶蒙好奇的注视下从主薄身后走出,绕到堂上徒手拿起那“蝉蜕”,在旁人咝咝抽气声中探出两根细瘦的手指,戳进那深黄发黑的蜕壳缝中,抠了两下后,突然从中拽出一片轻薄柔软、鳞迹分明土黄色皮蜕,至于那被他抓在手里的黑黄的、状似幼蝉的外壳,则随着抽拽的动作迅速扭曲、碎裂,最后化为一捧成分不明的碎渣。
“咦?”
胡郎中顿时发出疑惑的声音,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阿罗拽出来的那张土黄皮蜕,忍不住上前道:“小郎君,此物可予老朽一观?”
阿罗乖巧地将皮蜕递给他,胡郎中眯着眼睛认真观察了一会,又拿手捻捻、凑近嗅嗅,惊讶道:“如此之薄,果真是蛇蜕?……可这炮制方法……”
“只是种并不常见的炮制蛇蜕的法子。”阿罗拍拍手上的碎渣,他对胡郎中的感官较好,见他疑惑,便解释道:“此法制出的蛇蜕并不用来入药,因其皮质坚韧轻盈,偶尔会有药师制了用于托奉或盛些细微粉末。如今盛世开明,质地好的瓷器、琉璃器皆可替用,这炮制不便的法子便渐渐失传了。真不知那歹人从何处寻到这罕见物的。”
胡郎中频频点头,向县令证明阿罗所言非虚,随后又对阿罗和藏剑山庄一顿吹捧,气氛顿时其乐融融。
县令满意地看着阿罗红着脸推辞,而后一溜烟跑回叶蒙身边。随后他一拍醒木,十分冷淡地对王郎中道:“王老,如今证物已辨明,你可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