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罗拽出皮蜕后,王郎中脸上便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化为羞恼无措。待听到县令质问后,他当即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老朽、老朽……”
他语无伦次,身处后方的药铺掌柜和伙计见大事不妙也随着跪下,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做些软弱无力的辩驳和求饶。
然而这无济于事,赵氏诬告他人少不得受罚,王郎中坐堂的药铺也无法全身而退。虽说这世上没有神医能包治百病,哪个大夫都有束手无措的时候,可王郎中医术不精的事实还是显露在了围观百姓的面前,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里药铺门庭清冷是必然的,甚至,掌柜是否能将铺子维持下去都待两说。
阿罗一时热血上头、揭破了假蝉蜕,虽替南疆正了名、没有背上用邪术害人的黑锅,可对上药铺伙计临走前仇恨的目光,他还是心中郁郁。
那伙计虽嘴上不饶人,心肠却不坏,自己能有现在的机遇,与伙计那天推波助澜不无关系。阿罗重情,今日本想与药铺结份善缘,不料世事无常,王郎中为摆脱学艺不精之责,竟夸大其词、胡乱拉南疆人垫背,他自然无法坐视不管。现在虽辩驳明了,但王郎中的名声无疑更受打击,连带药铺都失了信义。
做了正确事情却招致憎怨,令阿罗一时间茫然无措,很想找个人倾诉。但对上叶蒙无忧无虑的眼神后,他又立刻将这些负面情绪掩了下去。
四公子尚年幼,触事还是单纯些好。
*
案件了结,藏剑弟子代表叶氏和县令又互相恭维一番,四人最后走出县衙,立刻便注意到刚才围在县衙外的百姓竟没有散去,并且还有越聚越多的趋势。不等走近,人群中便轰然传出一片喧哗。
“好了!竟好了!”
“真的!完全瞧不出刚才的傻样!”
“活神仙啊!”
“快看那小娃的手在动!”
围观的百姓心潮澎湃,甚至有个别男女双手叉握放在胸前喃喃念诵着什么。这股情绪迅速蔓延,仅仅几个呼吸间,在阿罗等人视线范围内,百姓们皆是人人面带虔诚,用敬畏的目光看着被围在中央的人,连差役们也不例外。
“老夫人此番已经无碍,回去多做修养便可。至于这孩子……”
人群中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正中气十足地叮嘱些照料病人的事项,四人面面相觑,他们站在外围,看不到人群内的景象,只能凭人群中传出的只言片语进行推测。
“看来是有能人治好了赵家病患?”叶蒙拽着阿罗的胳膊,踮了踮脚后又放弃了。
“去看吗?”
阿罗犹豫了一瞬,紧接着摇头道:“罢了,能治好是幸事。我等还是别去添乱。”
刚才叶家弟子和县令彼此恭维虽是一派其乐融融,但阿罗明白,叶家弟子肯出头完全是看在叶蒙与自己交好的份上,若无叶氏在背后撑腰,哪怕他说的是实话,王郎中也不会那般轻易罢休,自己更不可能伸手就接触到证物并抽出被掩在壳内的皮蜕。
他心中动摇,本能地不想再给叶家添麻烦,干脆拉着叶蒙转身,故意用无所谓的口吻道:“今日难得出来玩耍,不必在旁人身上花太多功夫。你刚才说杨胡街坊有热闹看,现在转道过去还赶得上么?”
“赶得上,杨胡街坊不到晚上不闭市,走走走!”叶蒙果然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兴冲冲地拽着他向着另一个方向小跑起来。
阿罗跟着他刚跑了两步,忽然听身后有人远远地喊道:“那边的小郎君,且等一等!”
他没意识到这声音是在叫自己,兀自跟着叶蒙跑着,直到那声音又喊了两遍,藏剑弟子也出言提醒:“罗小郎,后面有人唤您。”
阿罗和叶蒙被迫停下,茫然回头,只见上一刻还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像田中成熟的麦浪一般迅速朝两侧分开,从中疾步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他身着朴素的深色布袍,头戴木冠,腰间悬挂着个沉甸甸的葫芦,后背搭着包袱,走起路来步伐极快,隐隐还蕴含着奇异的韵律,似乎只一眨眼就随意缀上了几人。
阿罗与叶蒙未及反应,但两名藏剑弟子却瞬间提高了戒备,他们挡在两个孩子前,手已经按上腰袢剑柄。
“敢问老先生有何指教?”
“莫急,莫急。”
那老者笑呵呵地伸手,以一副热情姿势去拍两藏剑弟子的肩膀。两人下意识去挡,却不料那掌风诡异地柔和,在即将擦到时偏了个角度,直接绕过阻碍实实在在地拍在两人肩上,登时令他们筋肉一软,胳膊直落落地垂了下去,再也提不起劲。
两人皆目露惊色,此时老者已越过他们走到茫然的叶蒙和阿罗身前,笑眯眯打量两人一番后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久未至江南,不想藏剑山庄的小公子已这般大了。在公堂上能一眼识破那蛇蜕的蹊跷,当真后生可畏啊!”
见老者的神色中不吝赞赏,藏剑弟子才稍稍放下了心。刚才那一手已显出这老者武功极高,他两人自知不敌,叶蒙又年幼,遁逃无门,唯指着藏剑山庄的名声威慑一二。
叶蒙也有眼色,见两护卫不出声,立刻长作一揖恭恭敬敬地道:“问老先生安。小子叶蒙,为叶氏四子,这位是吾友阿罗,随纯阳掌门做客庄中。”
“哦?”老者又看了眼不知该不该随着叶蒙一起问安的阿罗,有些惊奇:“原来是纯阳高徒,老夫倒看走了眼。”
阿罗脸又红了,赶忙行礼解释:“仙长过誉,小子不过一僮仆,当不起纯阳弟子之名。”
老者略一沉吟,对其中一藏剑弟子道:“纯阳掌门还未离去?劳烦这位郎君传个话,稍后老夫欲拜访纯阳掌门,叙说旧事,不知他可有闲?”
那藏剑弟子听了连忙点头:“在下必尽快传到,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你便说五台居士[1]欲来拜访。”老者一指路边一家茶舍道:“吾在此等候,顺便与这位罗小郎君闲谈一二。”
*
一名藏剑弟子回去报信了,叶蒙和阿罗随着老者再次被围观百姓包围。两人惊奇地发现,刚才成为人们谈论焦点的正是才从公堂下来的赵氏一家,赵家兄弟那发了癫症的老母身上扎着几根银针,此时目光清明、言辞清晰,毫不见公堂之上那恍若废人的神态。
这位自称五台居士的老者回去替赵母拔了针,一家男女千恩万谢地给五台居士磕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此事也不怪众百姓惊奇,胡郎中王郎中皆束手无策的病患,这位老者问诊后只以针刺,不过盏茶时间,老妇人就浑身一哆嗦,心神转瞬通明,与以往别无二致。
这一手当场引得周围百姓拜服,纷纷口称神医。老者又看了那赵家幼儿的病症,可这次他面露遗憾,虽同样行了针,也只教孩子对外界的反应灵敏了些,能对父母的言语做些简单回应,若细观其神色,则仍有憨傻之态。
孩子的母亲自是苦苦哀求,但与赵家同村的围观人却不以为然,只说这孩子从生下来就反应迟缓,六岁还学不会几个词语,偶尔还有发狂打人之举,应是个天生的傻子。这次不知如何受了惊,才变得对父母呼唤全无反应,连吃喝便溺都无法自理,老神医能将其救治回受惊前的性情,便已是这孩子平日积了福了。
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议论,平白受了冤的田家人也在其间煽风点火,很快又吵成一团。五台居士忙和叶蒙等人趁乱溜走,寻了个茶舍雅间,才算摆脱了人群的纠缠。
阿罗一路思索着老妇人和孩童受针后的不同表现,刚得空便迫不及待地询问:“仙长,赵家两病患症状相同,您刚才却以针刺不同穴道,是否应了汉时华神医‘对症下药’那策?”
五台居士点点头,笑道:“小友看的仔细。赵家祖孙虽都患癫症,可病症起因大相径庭。老妇体弱,发病前又与人争执,癫狂起于其心气不定,阙逆致阴阳气机紊乱,则暴不知人,吾遂以针刺其穴道,渡以少许内力,使其醒神开窍,则癫症自愈。”
“至于其孙,小友需知癫症发作诱因多有不同,此幼儿症状罕见,乃其在母腹中时,母有所大惊也,气上而不下,精气并居,阴阳失平,致使先天不足,脑神虚损,故令子发为巅疾。此乃先天之疾,后天难以治愈,一有所触,则气机逆乱,神机错乱。故吾只能引其通痰结、疏滞气,于心脑之疾却无可奈何。”
阿罗认真听后,又开口问道:“仙长,吾曾闻《备急千金药方》中有十三鬼穴之说,遇癫疾骤然发作,可针刺十三穴以救之。仙长今日所行可是此法?”
“百邪所病者,针有十三穴也。凡针之体,先从鬼宫起,次针鬼信,便至鬼垒……”[2]
老者兴之所至,直接拉了藏剑弟子来,以他为模指着穴对着阿罗细细讲解起来。两人一问一答,竟是相谈甚欢,但不过多久,老者便看出了问题,皱眉道:“小友师从何人?怎么连如此基础的行针手法都不熟悉?你的师长是如何教你取穴的?”
被一眼看出底细,阿罗顿时语塞,刚才那股兴奋劲头“唰”地褪了个干净。
在旁边无聊了好久的叶蒙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立刻欢快地揭底:“他没学过呀,这些医典都是最近几日我念予他听的,我这学生过耳不忘,又能举一反三,怎么样老先生,厉害吧?”
他难得有显摆的机会,自是可劲儿夸赞,阿罗不敢去看老者,只低低地附和着“嗯”了一声。
老者的眼眸微微睁大,左右环顾两人,沉默了几息,才问:“小友之意,此前竟无人引你入门?莫说那些搪塞之词,你识得南边那些炮制药皮皿的手法,这可不是读上几章典籍便能掌握的,师长言传身教,哪项都少不得。”
老者的话顿时令阿罗心中狂跳,他承受着叶蒙和藏剑弟子的视线,感觉喉咙都紧张得发涩。在中原流浪的那段时间里,南疆人的身份令阿罗着实受了不少排挤和歧视,直到他勉强学会官话、又改了衣着打扮,才渐渐被人接纳。如今除了李忘生师徒,藏剑上下都不知道他的出身,此刻被老者一言点破,阿罗很担心,知道真相后叶家会就此令子嗣疏远自己。
然而,面对趴在桌上歪头一脸单纯看着自己的叶蒙,阿罗实在说不出欺骗的话,何况那老者也不是好糊弄的人物。
“……仙长有所不知。”
阿罗尽量保持着语气平稳,斟酌着字词解释:“家母是……南疆药师,小子自幼随母居住,见的多了,对土法制药自然懂得几分。只是南地无名医,得了病症唯有求助巫者,巫所学甚杂,又地位尊崇,贫贱下人往往不得求。家母病弱不自医,小子为此前来中原学医,前日幸得李掌门相助,愿为小子引荐师长,小子感激不尽。”
“南疆药师……这倒说得通,有些族寨秘法只许血亲传承。只是你独身来中原学医,最后却求到纯阳宫门下,可真是……”
老者抚着胡子思索了一会,摇头感慨道:“贫道隐居多日,如今也成了孤陋寡闻之人,纯阳长于丹学道术,却不知这些年间又引了哪位圣手客卿坐镇,竟也招收起弟子来。不过嘛,”他忽然话音一转,十分慈祥地对阿罗道:“小友天资过人,又甚爱医道,贫道恰好于此有几分钻研,你既有心向学,又何必舍近求远,今后便随在贫道门下如何?”
[1]这位老前辈大家都猜得出是谁吧(*╹▽╹*)
老前辈是医学家也是道士,自幼爱好老庄学说,精通道家典籍。作者没查到他活着时候的道号,因为他晚年隐居于故里京兆华原五台山,所以就以“五台居士”称呼;至于老前辈的其他称号,“妙应真人”是宋徽宗敕封,“药王”是明清时尊称。如果有读者能查到老前辈在唐时的道号,确认出处后文中会修改。
[2]以上中医理论各位看看就好,不要当真。作者不是这专业,翻资料翻的头秃o(╥﹏╥)o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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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九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