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悠悠,滞留余杭的寒意虽迟迟不舍离去,但终究抵不过时日的推延,慢慢缩减了声势。街上的行人穿着依旧臃肿,可精神面貌已与往日大不相同,那昂首挺胸的姿态,仿佛春风先一步拂过心田,带来蓬勃的朝气与活力。
再次踏上余杭的坊市,阿罗只觉得神思恍惚,感慨万千,世事的无常就这样悄然无声地展现在自己身上。
数日之前,他还是个一文不名的落魄少年,每日为食宿发愁,而现在,他已能穿得一身体面、精神饱满地随在叶四公子身旁,带着放松的心态在坊中闲逛起来。
自从传纸条事件后,叶蒙便将阿罗当成了最贴心的好友,他以辅导课业为由,日日将阿罗绑在身边,恨不得连净房都一起去。同时,为了维持“夫子”的自尊,一向对文课不甚积极的叶蒙这些日子里破天荒地刻苦起来,虽不至先贤悬梁刺股那般地步,但也足以令长辈们颔首称赞。
李臻臻见状也乐得清闲,她与藏剑大公子才立下婚契,整日里形影不离,并不太有心思教导阿罗。眼见叶四主动将这差事揽了去,相处之间还颇有进益,她自不会再生事端,此后每日只布置课业、查看成果,而并不在意两人从书中体悟多少。若有长辈过问,也不吝得为叶四说几句好话,如此一来倒是主宾尽欢。
这般安排各方满意,只苦了阿罗。叶蒙兴致上来,不仅带他一并学文课,连武课也自作主张地教了起来。虽说藏剑绝不会在伙食上亏待客人,但长期营养不良并不能靠几天的好吃好喝快速补回来,一套基本功练完,叶蒙只是微微出汗,可怜阿罗却是头晕目眩、气喘如牛,深深体会到了上学的辛苦。
*
叶蒙引着阿罗在街上溜溜达达,两个穿着藏剑服饰的配剑弟子紧随其后,权作护卫。叶家在余杭声名颇盛,寻常人见了只会避让,或对年纪小小的叶蒙笑脸相迎,很教阿罗体会了一番坊市的热闹。
凑趣的两人刚买了捏成花型的饴糖,用秸秆穿着拿在手里边逛边吃,忽听前方一阵喧嚣,其中还夹杂着男子的叱骂和妇人尖锐的嚎哭声。两人抬头望去,只见前方转角过去有家铺面前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越过人墙,数位官差正拉扯着几个情绪激动的男女,乱糟糟的哭喊正是从中传出。
阿罗含着糖的腮帮子动了动,双眼盯着前方不肯挪开。这副神情被叶蒙注意到,他嘟囔了句,立刻想迈步过去,却被身后的藏剑弟子拦下。
“四公子,那不过是市井之人的争执,无甚好看的。”其中一人半弯着腰,用身子拦了叶蒙的视线,耐心劝道:“何况医馆之中常有病患,两位年幼,还是莫上前为好。”
“哦。”
叶蒙也不执着,他携着阿罗转身欲走,脚步一动却发现身边的人还在一心一意盯着前方看,被他用力扯了扯腰带才回过神来。
“瞧甚呐?又不是逗趣之事,你若想瞧些热闹景致,随我往杨胡街坊去才好。”叶蒙体谅阿罗腼腆的性子,当下主动问道。叶氏长辈平时不拘着他,叶蒙年纪虽小,对街上却不陌生,余杭有哪些好玩的去处,他颇有几分如数家珍的劲头。
阿罗摇摇头,他踌躇地看了看随在身侧的藏剑弟子,直到不远处官差推搡着人往另一个方向而去,才急急道:“那家医馆我曾去过,当家的瞧着不像是奸猾之人,许是有些误会……”
叶蒙眨了眨眼,他对这些事并无兴趣,左不过是为了琐事争执,小伙伴关心,顺道看看也不碍什么。他头一歪,目光看向身边的侍从,示意他们赶紧想个法子。
两个藏剑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略略思索,道:“小郎君乃事外之人,不知详情,贸然开口惹事上身便不值当了。我观他们正往北去,许是要往衙门请县令老爷断个是非,小郎君可要去听?”
阿罗自是同意,四人为赶时间,便匆匆自另一方向绕了路,提前到了县衙外头。依凭藏剑山庄的名气,饶是阿罗与叶蒙一个比一个年幼,县衙小吏也不敢怠慢,急急为两人安排了最好的旁听位置,又忙忙去通知县令。等到医馆前一群人推推搡搡来到县衙门口时,县令早已等候在堂上了。
阿罗和叶蒙坐在主薄后侧,堂前是哭嚎呼喊的一群人,外围远远地聚了些看热闹的百姓,被十余个不良人拦着并指指点点。在堂前争执的人中,阿罗一眼就认出了那曾将自己遣出的药铺伙计,他此时正插着腰对其中两个男人怒目而视,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在他身旁还站着曾有一面之缘的药店掌柜与坐堂的王郎中,两人皆面色发苦,但此时倒还沉得住气。
除了他们外,堂上吵得最凶的那些人则分为了两拨,皆是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方是长相相似三个男人,介绍后果然是兄弟三个,其中一人背着个淌着口涎、神情呆滞的老妇,还有一妇人抱着个小童坐在地上嚎哭。而另一边则是一户三口之家,父子俩都是膀阔腰圆之人,妇人更是泼辣至极,双手叉腰同时与那三个兄弟叱骂,还对药铺中人横眉怒目。
待一阵纷纷乱乱的诉说后,阿罗等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那兄弟三人姓赵,是钱塘县郊的农户,几日前家中小儿突然“中邪”,在乡间请了神婆驱邪一直不奏效,才无奈往药铺看诊。不想钱花了、王郎中开的药也吃了,孩子却一直不见好,赵家人便再次来到药铺讨说法。
王郎中检查过孩子的症状、又询问了赵家人一些细节后,竟也爱莫能助地得出“许是真的中邪”的结论。赵家人听后彻底慌了,拿着药铺退的诊钱四处求仙问道,在打发了两个神婆后,有个云游方士主动来到赵家,一番测算后告诉这家人——确实是中邪,而且是有人用邪术害人!
这下子可是捅了马蜂窝,赵家人又惧又恨,几乎要把那方士供起来。在奉上许多钱物后,方士神神叨叨地为这家人做了场法事,然后在赵家附近一田姓人家院内找出一个极大的干瘪蝉蜕,信誓旦旦地表示就是田家以邪术害了孩子,蝉蜕就是证据!
这结论一出,赵家田家同时炸了,一方情绪激动,一方坚持不认,两家人当场就厮打起来。在打架过程中,赵家老母突然两眼一翻昏倒在地,紧接着表现出了和孩子一模一样的症状,将所有人都惊住了。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混乱,村中人好不容易将两家分开,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刚刚还声称“邪祟壮大”的云游方士居然不见了。赵家坚持认定是田家暗中作祟,以邪道害人,而田家则骂称赵家被骗子所误,因为找不到那方士,所以连得出“中邪”结论的王郎中都被指为骗子。双方争执不下,村中长者也难断是非,于是一群人闹闹哄哄地涌去了药铺讨说法,之后又一路争执到县衙,请县令老爷做主。
县令听罢琢磨了一下,对王郎中问道:“你行医数年,对赵氏祖孙的病症辨证为何?”
王郎中的眉毛抖了抖,面带踌躇地上前作揖:“大人容禀。赵氏子初来鄙店时双目无神,口涎不止,询问时语无伦次,其脉息混乱,升降乖戾……”
唠唠叨叨吊了一番书袋,所说虽是引经据典,却绝口不提能治与否,再问赵家老母之症,也得此一番叙述。县令听得头疼,几次想呵斥,但看在王郎中一张苦脸的份上还是咽了回去,没有揭穿他医技不精的事实。
“既然如此,传瑞德堂胡郎中过衙。”
县令向周围吩咐了一句,立刻有差役离开,很快带回一位精神矍铄的老郎中。在县令的要求下,胡老郎中为赵氏祖孙诊断片刻,琢磨一阵后深深作揖,慎重地回答:“此疾当是癫症,待老夫开张方子,先煎一副吃着。”
此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县令吩咐差役准备纸笔,引着胡郎中去写了方子,交由伙计抓药。那伙计接了墨迹未干的药方上下看过,立刻大声嚷嚷起来:“县令老爷明鉴,这张方子正是鄙店王老先时所开药方!虽有一两味药剂量不同,但整体并无差别啊!”
“什么?!”
“待吾看看!”王郎中一把抢过药方,他比伙计更熟悉这方子,只一眼就瞧了个明白,随后脸上的皱纹略略舒展,再看胡郎中的眼神也亲切了些。
“大人,胡老的辩证与药方确实和老朽如出一辙,这是几日前赵氏子来诊治时老朽留下的脉案,大人请看。”
王郎中从怀中拿出的脉案在县令主薄等人手中传阅一圈后到了胡郎中手里,他细细看过,原本淡定的神情也微微变了,又问过赵氏几句,便捻着胡子、沉着脸不说话了。县令再问时,他便也如王郎中一般面露难色,顾左右而言他。
见瑞德堂的老郎中也不敢打包票,赵氏一家登时面露绝望,那家媳妇更是在公堂上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那声音凄惶刺耳,听得在场之人皆是心烦意乱。田氏三人见状也露出不安之色,田母紧跟着趴伏在地,跟着赵氏媳妇一左一右磕起头来,赵氏嚎一句苦命,她便喊一句冤枉,誓要在嗓门上与赵氏分个高低。
被女人带着,两家的男人也纷纷跪下,公堂上瞬间乱作一团。叶家等人坐在堂侧,叶蒙忍不住抬手一左一右堵上耳朵,别开脸不去看,阿罗坐得稍偏,只听不远处有百姓用不安的语气悄声议论:“这、这该不会真是邪祟……”
“啪!”
一声醒木惊雷,直震得堂上瞬间没了声,只见县令在公案后正襟危坐,环视公堂疾言厉色:“肃静!圣人治下,光耀普照,四海承平,邪祟之说纯属不经之谈!再有妖言惑众者,本官必依律严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