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兵深入诸侯之地,与敌人冲军相当,敌众我寡,敌强我弱。”
“敌人也来,或攻吾左,或攻吾右,三军震动。”
“吾欲以战则胜,以守则固。为之奈何?”
“如此者,谓之震寇。”
“利以出战,不可以守。”
“选吾材士强弩,车骑为之左右,疾击其前,急攻其后,或击其表,或击其里,其卒必乱,其将必骇。”
…………
听着一帘之隔的念诵声,阿罗眼睫低垂,落在书本上的视线一动不动,可目光却慢慢失了焦距,直到肋下被冷不丁一撞。他偏偏头,正对上藏剑四公子叶蒙狐疑的目光:“喂,你没在听?跑神了?”
“没有。”
“那你说说,我方才讲的什么?”
第一次为人师表的经历令叶蒙感觉十分新鲜,不知不觉就拿出了书堂夫子的做派,阿罗的跑神,也同时让他体会到了夫子面对捣蛋鬼们时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他将书本往面前一推,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罗,大有说不出来就要你好看的气势。
阿罗再次用余光瞟了瞟侧边,见两人的对话没有引起那边的注意,这才重新看向面前的书。他那细瘦的指尖点着叶蒙刚刚读过的段落,压低嗓音,不疾不徐地一字一句读出上面的文字。
“翟回庆 毕稚季 昭小兄 柳尧舜 乐禹汤 淳于登 费通光 ……”
“毕公,姬姓,讳高,周文王第十五子,封于毕。受王命与周公旦、召公奭共辅政,佐二位君王,史称‘成康之治’。”
“昭氏奚恤,纪郢人,楚之贵族,宣王时任令尹,位高禄重,勇于直谏,其封君于江,称江君。”
“展氏,名获,字子禽,春秋时鲁大夫展无骇之子,封于柳下,谥‘惠’。其以直道事人,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行事有尧舜之风。”
…………
叶蒙瞪大了眼睛,圆圆的脸蛋上流露出直白的震惊,小声问:“你背得如此之快、哎不、你听一遍就全能记住吗?”
阿罗顿了一下,而后有些羞涩地点点头。
在阿罗的记忆中,他的母亲对哭闹的小孩十分厌烦,就算是她的亲子,也不曾有过多少温情脉脉,唯一值得回忆的,大约就是母亲曾把从父亲那里偷偷拿来的书当成故事念给他听。
可惜他有过耳不忘之才,那些“故事”只需听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加上古籍晦涩、无法引起小孩的兴趣,所以幼时的他常常会闹着让母亲换新的故事,一来二去之后,母子之间愈发生疏。因此,这个秘密一直被阿罗藏在心底,从未对母亲说过,他深知自己的母亲急于获得父亲的宠信,但幼童的叛逆使他不想令自己的这项才能成为母亲争宠的筹码,加上周围没有其他识字之人,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渐渐淡忘了。
直到近日正式开蒙读书,过去的记忆才重新在脑中浮现。过耳不忘的天赋令阿罗意识到,他可以做的很好,好到让许许多多身份显赫的人都对自己刮目相看,他本想背下一整部医典,再故作懵懂以求得未来师长的看重,但面对三头身的小叶蒙随口一问,他却忍不住将这个秘密故意暴露了出来。
好吧,他自暴自弃地承认,在面对叶大公子时,就算表面上装得再怎么温顺有礼,也掩盖不了自己内心升起的卑劣丑陋的嫉妒之情。
出身富贵的叶家大公子武功出众、学识广博,其过人的天资常被往来客人啧啧称道,那是奢侈的财力和诗书熏陶养出优秀继承人,言行举止间浸透着令旁人自惭形秽的优雅与矜贵。
只有这样的少年郎,与同样天赋出众、被纯阳上下捧在手心里李臻臻站在一起,才称得上门当户对。而阿罗,一个从南疆流浪至中原、蒙受旁人好心收留的贫苦小子,就算与他们多说几句话,都像是受了了不得的施舍。那些晦暗的心思,只能严严实实地压在心底,不能有一星半点的泄露。
阿罗静静地看着书本,这不是他想要的,他也想如叶大公子那样,和李臻臻持卷对坐讨论学问、研习武功、共同教导后辈。他知道现在的自己确实不值什么,但总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地站在她的身边。
所以,只有拼命读书、认真学医,才是他唯一的路。
*
被背书困扰的小叶蒙一脸将信将疑,他年纪小心思单纯,不服气地又指了两处,全被阿罗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与他方才口述之句无一差别,连那抑扬顿挫的语气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盏茶时间便背完了旁人苦读数日才能记下的功课,这般轻松利落,只令叶蒙恨不得抓着对方嗷嗷大叫,抱怨老天不公。他难得接到一个教导学生的新鲜活计,正信心满满地准备大显身手,孰料徒弟天资非凡,再教一会说不定就要超过夫子的进度,这怎么能行?!
有一个天才在身边对照总是痛苦的,叶蒙不敢大声喧哗,生怕向兄长暴露自己这个夫子学识不足的窘态。他恨恨地铺开纸,同时挤眉弄眼“警告”阿罗不许大声喧哗,在兄长过来视察的时候装模作样地敦促对方写字,直到阿罗抓起笔在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墨痕,叶小蒙才觉得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稍微散了点。
“习字贵在有恒。”
叶英看了一圈,见两个学生之间气氛良好,态度也认真,满意地叮嘱一句便回去了。
两人安安静静地临了好一会儿字帖,渐渐地便都坐不住了。
叶蒙生于藏剑山庄,在浓厚的读书氛围中,很早就开始摸纸笔,虽养成了良好的读书习惯,但他到底年纪小又好动,在失去教导学生的新鲜感后,很快就对枯燥的写字感到厌倦。阿罗虽年长,但长年饮食不良,又在流浪中吃足了苦,以至腕力还不如从小富养又以力道见长的叶四公子,写出来的东西完全无法入眼,加上又有叶大公子坐和他心目中的小仙女坐在一起,使得他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认真练字。
一张纸条被悄悄推到叶蒙手边,黄团子愣了愣,一抬眼就看到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字和象形小图画拼凑出来的短句,再瞅瞅阿罗依旧认真的侧脸,勉力压下去的活络心思立刻又浮了起来。
这种在课堂上摸鱼的行径无疑非常对小孩子胃口,叶蒙鬼鬼祟祟地向侧边瞄了一眼,确定在竹帘的阻隔下,另一边的人无法看清自己手上的小动作,遂拿着笔挪动手腕,满脸兴奋地在纸条上“不务正业”起来。
罗:他们在读什么书?
叶:应该是兵书。
叶:我爹的藏书,李姐姐很喜欢。
罗:大公子教她?
叶:大哥过去不读这些,李姐姐喜欢,才一起学。
罗:兵书很难吗?
叶:不知。但我大哥聪慧,学起来定不难。
叶:他们学完这本,纯阳门人便准备启程,李姐姐该走了!(*^▽^*)
罗:你不喜她?
叶:大哥以前每日习剑,功课也只学自己的,李姐姐来后,他就开始管我了!
叶:不止管我!还管二哥三哥!文课武课一起管!啊啊啊他们天天查功课便罢,李姐姐欺负人的时候大哥却不管!偏心!(╯‵□′)╯︵┻━┻
纸上渲开的墨迹真实地反映出了叶蒙悲愤的心情,阿罗见了又想笑、又感觉酸溜溜的。他绷住表情,一本正经地继续在纸上写着:真真[错别字]心好,若是寻常人,她不会管着你的。
叶:我知道!若非李姐姐和大哥定了婚事,她才不会整天压着我念书,还把三哥揍得爬不起来!
这句话中抽象笔画太多,阿罗费了半天功夫才弄明白其中的意思,一时间,他只感到一盆冰水兜头而降,直接浇灭了内心那小小的火苗,直冻得他半晌都回不过神。
之前见李臻臻对待叶英的态度,还有叶蒙嗷嗷一嗓子后两人古怪的表现,他就隐隐有了相关预感。纯阳与藏剑再如何亲密,李臻臻直接去插手叶家公子的学业都是不妥的,但若是双方有了婚约,长辈们只怕会对此乐见其成。阿罗本来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如今突然被叶蒙当面挑明,他仍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与酸苦,甚至从心底生出一丝丝绝望。
看多了父母间的牵扯,他明白即使自己有朝一日变得比叶大公子更出色,也夺不回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更何况叶大公子于他本就是一座需要仰望的高山,藏剑叶氏的势力也不容小觑,即使他日后侥幸能与叶大公子平分秋色,李臻臻也指不定早就出嫁,连横刀夺爱的机会都不会给他留下。
“咳咳。”
叶英的声音令阿罗心中一揪,神思被拉回现实,只见叶蒙瞬间炸毛,摸鱼被发现让他整个人如同一只被捏住了命运后颈的小猞猁,全身僵硬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幸而叶英并没有走过来巡视的意思,只是隔着竹帘淡声道:“四弟,专注。”
“是!”
叶小蒙战战兢兢地坐好、握笔、抖得像筛子似的笔尖在纸上滴下一大团墨。端正坐着的阿罗见状,十分镇定地隔着竹帘顶着叶英的视线,捡起被两人涂得乱七八糟的纸条,团成一团在砚台里沾了几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将糊得看不出原状的纸团扔进了废纸篓。
叶小蒙无声做了个大喘气的动作,再看阿罗的眼神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哥们,够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