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
书堂中传来孩童郎朗的读书声,童音清脆且充满朝气,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芳草花香。放眼望去,庭院外一片翠绿嫩黄,毛茸茸的鸟雀在枝头蹦跳鸣叫,日光从树隙里射下来,斑驳熔金。
阿罗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毛笔,用近乎虔诚的姿态将放在一边的字帖移到桌案中央,再瞅瞅自己笔下那些宛如喝醉了酒东倒西歪的字迹,越看越觉得沮丧。有心撕了这些失败品,但指尖光滑平整的触感时时提醒着他,这并不是那些可供自己随意糟蹋的粗糙草纸,就算已经写废,销毁了也会让他感到一阵心痛。
索性还有空隙,再练练吧……
阿罗定定神,再次抓起毛笔,按照所学要点用笔尖反复舔着墨,直到浓淡正好,才寻着纸张上的空隙处慢慢落笔。
自阿罗有记忆以来,识字读书一直都是十分神圣的事,与他混在一起的那些奴仆们个个都大字不识,能用粗制的算筹数上几十个数便足以令人刮目相看。在阿罗心中,曾任五仙教左长老近身侍婢的母亲,是除了父亲外最博学的人,他没见过她写字,因为父亲不喜,但母亲能看懂密室木架上那一排排古旧的竹简,还能熟练地将它们分门别类地放好,并随时能从中找出父亲需要的卷册,那种漫不经心的流畅与干练,每每都令他炫目神迷。
可惜父亲使唤母亲十分顺手,却从来不会对她另眼相看,若被发现她偷偷关注任何竹简草纸上的字迹,还会大发雷霆。久而久之,阿罗也养成了对所有文字视而不见的习惯,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认字念书的渴求。
他一路流浪到中原,受尽了旁人的冷遇和白眼,甚至做好了忍痛挨饿求医的准备——在苗地,想从长辈处习得秘术,先承受试药之苦是所有人默认的惯例。可在遇到李忘生和李臻臻之后,那些被他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在一夕之间全变了样。
他被带到一处名为藏剑山庄的庄园,纯阳门人作为贵客借住在此,连他这个外来仆从都受到了庄内上下的一致礼遇。整洁舒适的衣袍、熏香的卧榻、精致丰盛的饭食、还有随手可得的糕点茶水,更不用提的是他现在用着的金贵笔墨纸砚,每写一划都令人感觉重逾千斤。
这种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换了眼皮子浅的少年人,指不定立刻就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了,可阿罗却始终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姿态,拿出十二分刻苦的精神投入在认字读书上。
对李忘生,他尊重且感激,对藏剑门人,哪怕是粗使小厮,他也客气有礼。五仙教的生活虽然艰难,却带给他不同于平民子女的眼界和见识,不过几天时间,那个在药店门前唯唯诺诺的落魄少年就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非进退之间尚存生疏,很难令人相信他在几天前还在街头流浪。
这番表现为阿罗换来一片赞赏,不止李忘生赞他心性沉稳、是可塑之才,连作为主人家的藏剑叶氏也对他十分欣赏,甚至许以弟子之位。但阿罗始终牢牢记着自己的初衷,不仅婉拒了藏剑山庄递来的橄榄枝,还暗暗盼着能尽快离开此地。
藏剑山庄很好,但正是因为太好了,阿罗才始终有种被压制不得喘息的憋闷感。他有自知之明,李忘生从未提过要将自己收入纯阳门下的话,即便最后能顺利留在华山之上,他也只能作为普通弟子或仆从、在后面远远遥望李臻臻的背影。
李臻臻并非寻常弟子,即使只有几天,他也从旁人寥寥的交谈中了解到,那个年纪小小的漂亮女童在纯阳到底有着怎样令人遥不可触的地位。
纯阳师祖座下有数脉弟子,李臻臻出身首座静虚门下,乃是纯阳下代掌教的天然继承者。静虚一脉人丁不旺,记名弟子虽有不少,但亲传弟子仅有两人,李臻臻之上尚有一位年长的男性弟子。若以长幼论,那位静虚大师兄应更得看重,但静虚子如今不在观中,再牵扯到些许宫廷旧事,如今李忘生明显偏袒这个年幼的女弟子,时常谆谆教诲、并主动携其结交各路人脉,俨然一副为其继任铺路的姿态。
阿罗想,自己应该是喜欢李臻臻的,不管是第一眼被她漂亮可爱的容貌迷了心,还是被她细心教导维护所感而丢了魂。这时候的他,满心满眼里都是如何让心爱的纯阳小仙子再看重自己一点。
*
写了小半个时辰的字,前头书堂里忽然热闹起来。下学永远是件令人开心的事,小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欢笑声穿过回廊,飘入安静的后堂,阿罗也放下手中的笔,将涂得满满当当的习字纸张摞成一叠,揉着跪得发麻的脚踝,扶着桌案慢慢站起来。
他已经十岁出头,学识还不如汉人蒙童,又在南疆学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用药法子,哪个汉人郎中见了都得大皱眉头,加上出身不好,寻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找到愿意收他为弟子的师傅。虽然李忘生应允、以纯阳脸面为他说项,但阿罗还是满心忧虑,整日捧着内经、本经习字诵读,不敢浪费半点时间。
以医典启蒙,自不比念诵《急就篇》、《开蒙要训》、《千字文》要容易,阿罗又无基础,只得厚颜求着李臻臻每日为他诵读一段,默默记下,再一遍遍对着书本抄写,至于能学几个字,端看那章医典难易如何了。
阿罗绕着书案走了几圈,便听屋外由远及近传来“噔噔噔”的跑动声,他抬头望向门口,只见一个金黄色的壮实肉团一阵风似的冲进来,拎在手里的书篮仿佛晃动的秋千,里面的东西互相碰撞,一阵叮当作响。他直接扑到桌案前,整个人都栽在上面,一边大喘气一边高声嚷嚷:“我乃魁首!”
阿罗眉心一跳,但面上仍是一片平和:“问四公子安。四公子怎么来了?”
“今日我与你同上文课。”
黄团子肺活量很好,和阿罗说话间几下就捋顺了呼吸,他将书篮搁在桌上,左一件右一件往外掏东西,边掏边催促着问:“你现在读什么书?读到那里了?李姐姐说你过去不曾上过学,进度慢,与我正能学到一处去。”
说者无心,但阿罗听闻后,心中确实升起了一抹羞愧,他抿了抿嘴,轻声道:“不曾读,只胡乱背了几句医经,怕赶不上四公子的进度。”
“咦?”黄团子诧异地看向阿罗,掏东西的动作跟着停了一拍,紧接着他转眼看到案上摆放的习字纸张,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嘀咕:“这字真难看,你写的?你连蒙课都未学完,读什么医经?”
阿罗攥握的那只手下意识的用力,他垂下眼帘,不作反驳,下一刻,只听堂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音,语调淡淡:“四弟,你的礼数呢?”
这句话说得平和,没有叱责之意,但黄团子听了立刻小脸一肃,那急吼吼的浮躁之气也迅速消失。旋即,两道身影相携从长廊拐角处转出,只见黄衣少年黑发束起,抱剑而行,他的视线落在黄团子身上,眉头微微蹙起,俊秀的面上带着浅浅的不赞同。
与他同行的女童就干脆多了,她先冲阿罗招呼一声,随后闪身移至黄团子身前,双手捏住他的脸颊,用力一扯!
“哇哇!李姐姐快松手!”
“小小蒙,功课呢?别以为跑得快,我和你大哥就不查你的功课了!”
“疼疼!功课写好了!李姐姐放手!……嫂嫂快放手哇!”
这句“嫂嫂”一出口,李臻臻立刻触电般放了手,随行而至的黄衣少年也侧过头去,单手攥拳放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休得胡说。”
“哼哼!”黄团子捧着自己的脸,哼唧着斜觑两人:“就欺我年少,怎不见你去捏三哥和二哥?”
李臻臻才放下的手又抬起来了,这一次像揉面团似的包着黄团子的脸左右揉搓起来:“谁让你最小呢,打不过我的都要老老实实任欺负,小小蒙,懂?”
“嗷呜!三哥也打不过你!”
“所以他今天一早就拿扫帚扫大院去啦!”
阿罗神情冷淡地看着两人打闹,这本是十分和谐欢乐的画面,但不知为什么,他看在眼中不仅不想笑,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急躁感,很想上前一步将两人分开。
“抱歉,罗郎君,是舍弟无礼了。”黄衣少年不去看那打闹两人,他将注意力移到阿罗身上,微微欠了欠身。
阿罗忙侧身,还了半礼,再抬头时,无论神情语调都收敛得完美无瑕,十分客气地道:“大公子说哪里话,本就是我学识不够,如今正应发奋,又何惧旁人道出实情呢。”
黄衣少年、藏剑山庄大公子叶英轻轻颔首,他维持着抱剑的姿势,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给阿罗道:“先前从臻臻处听闻郎君的读书进度,恕英冒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医经深奥晦涩,远不如蒙文易学,罗郎还是先读这本才好。若学经脉药理,需得有名师指点,才不至于事半功倍。”
阿罗静窒两息,才伸手接过叶英递来的书册,那封面上印着整齐的“急就篇”三个字,是蒙童必读的课文之一,翻动时露出的册页边缘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显然是本被精心题注过的书册。
李臻臻之前也拿出过一本急就篇,但那时阿罗忙着向她学习礼仪与处事,暂时不急读书,加上他恳切哀求,李臻臻便可有可无地替他寻了基本医经读着。可如今作为山庄主人的叶大公子主动递来一本蒙学书本,于情于理,他都没有资格拒绝。
“大公子说的是,是我急躁了。”
另一边,李臻臻欺负够了黄团子,心满意足地将一脸生无可恋的叶家四公子推过来,道:“阿蒙才读完急就篇,正好教你,我与叶哥哥也在这里,若有不明,直接问我二人便是。”
“我教吗?”叶蒙人如其名,十分呆萌。
叶英扫了他一眼:“温故而知新。”
“哦,好。”叶小蒙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拒绝。他将自己的笔墨书本拿出来放在桌上,李臻臻一边看他写的功课,一边从怀中摸出个细细的方形木管,拧开一头,从中夹出一支蘸着朱砂的毛笔,在能看入眼的字上画上红圈。
“好了,你们学吧。”
后堂面积很大,叶英指使仆从安排好桌案,又将屋顶上挂着竹帘放下来,两侧互相之间便只能望见模糊的身影,有了视觉上的阻碍,只要不高声交谈,同处一室的人便能各做各的事,彼此互不打扰。
阿罗和叶蒙坐在一处,小孩子定力不够,干脆两腿伸开,箕踞而坐,拿着书本一板一眼地念诵,然后逐字详解。平心而论,以叶蒙如今稚龄,能将文章讲得如此条理分明,已是十分令人赞叹。可惜阿罗的心思全然不在书本之上,他的余光一直瞟着竹帘另一侧那两个持卷对坐的少男少女,听着他们低低絮语、不时还提笔批注,心中的仿佛有一把火,越烧越旺,渐成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