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墓衣行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几位侠士能败了毒人，想来身手不错，不知能否帮我一个忙？”

慕容追风这个请求来得突兀，让秦煌和唐之袖都诧异地停了手，两人对视一眼，不解地问：“先生但说无妨。”

“帮我杀一个毒人。”

慕容追风的口吻很平淡，他说完后亦不催促，只默默地等着两人决定。

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要求，没头没尾的，而慕容追风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秦煌最耐不得旁人这般吊胃口，当下主动追问道：“这又是何故？看慕容先生的样子，应该没少杀过毒人吧。”

“我打不过他。”

“……”

场中的气氛顿时变得格外尴尬，秦煌像是被狠狠噎了一下，脸上一片红红白白，半天说不出话，看着慕容追风的眼神也变得怪异起来。

“所以……你是让我们去……为民除害？”说到最后一个词时他忍不住想笑，又拼命忍住了。

慕容追风居然还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叹道：“当年我和内人都中了尸毒，我侥幸未死，可内人却神志尽失彻底成了毒人，我没法子，只好将她困在棺材里。这几年，我一直徘徊在洛道，一边清除尸人，一边寻找能让她恢复的法子。”

“可是，我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或许是受了尸毒的影响，慕容追风的语速一直很慢，说到个别字眼时还带着几分模糊。

秦煌伸开五指捋了捋头发，罕见地露出几分犹豫之色。他没有和毒人交手的经验，因此在涉及这点时不由得十分谨慎起来，慕容追风周身的气势已是令他心惊，一个连慕容追风都感觉棘手的毒人，实力又会如何？

更何况，在江津村附近误帮恶人的那件事才给几人上了一堂难忘的课，这才过去没几天，所以一听“帮忙”二字，众人不免都有些神经过敏。

秦煌想了一会，最后干脆低头去问唐之袖：“袖袖，你看呢？”

唐之袖在听到慕容追风的请求时便已收敛了表情，此时肃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秦煌等不到回应，便顺势去看唐书雁，结果发现她此时也是一副犹豫不决的神情。

这边三人一个个不肯接话，叶凡和唐小婉也耐不住凑了过来。他们二人刚才虽一直在躲着说悄悄话，可并未完全忽略另一边的讨论。

“那毒人当真厉害？难道合我等四人之力都奈何不得？”

唐之袖回神，白了他一眼道：“庄主要留小婉小姐一人在这？”

叶凡顿时悻悻地不做声了，唐小婉还在冒虚汗，将她一人留在这深山老林里，他疯了才会这么做。

“几位若觉得为难便罢了，”慕容追风忽然开口，语气中也不见有多少失望遗憾：“也是我强人所难。”

可是，他越是这样的态度，众人心里反倒越过意不去，一时竟纷纷动摇起来。却不料，最先松口应下的反而是一直涉身事外唐小婉。

“阿姐，小凡哥哥，你们答应慕容先生吧。”

“小婉？”

“尸人又不似那个……会骗人……”她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后又道：“我听着你们的话，若不是毒人肆虐，慕容先生也不会失去夫人，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除个害总不会有错。阿姐，你不是非常讨厌尸人吗？”

“……是啊，我讨厌尸人，也害怕……”唐书雁自嘲地笑笑，随后用力抹了抹脸，做出一副振奋的姿态。

“慕容先生，我们帮你！”

慕容追风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而后再次垂落下去，并未表现出多少开怀或感激，语气仍是那样不咸不淡：“谢谢。”

他伸手扳了一段较粗的树干，用那把生了锈的刀在表面连削几下，将里面浅色的木质削成一个微凸的平面，然后用又长又硬的指甲在那面上细细刻画了一会。

“到了河对岸，一直向东走，在那附近找一座倒塌的石塔。”慕容追风将刻好的木头递给唐书雁，“找到石塔后，就照这木头上的路线走，那附近有一片废弃的村子和军士撤退留下的残营。你们只管往最大几个营帐周围去找，那里有个全手全脚能跑会跳的毒人。”

慕容追风说到这里，声音渐渐又变得含糊不清，喉咙里咕噜咕噜的，磨蹭了半晌，几人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那里有个叫无常鬼的毒人，只要喊它的名字，它就会扑人。而且不同于一般的行尸走肉，无常鬼动作灵敏，会和人过招且功夫不弱，放到江湖上也能勉强算个二流武者，变成毒人后更是无痛无惧、力气大增，令不少想要围剿它的村民铩羽而归。

唐之袖拿出地图，让几人对照着木板看了一阵子，大致弄清对面几处标记点的位置，才突然道：“我就不去了，留这里陪着小婉小姐。”

“……你又要躲？”秦煌听她这么一说，顿时露出十分戒备的表情，一脸不愿：“上一次你就借口躲了开去，让我与唐大小姐徒做恶人，这次可不行。”他有些嫌弃地看了唐小婉一眼，左右一瞄，然后扯住叶凡向前一推：“让他留这里。”

叶凡还未及反应，便听唐书雁有些为难地道：“我拿了之袖的武器……”

“这次要面对的毒人不是那等喽喽，铜皮铁骨的，我和叶庄主换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唐之袖指间夹着一柄长长薄薄的飞刀转了几圈，示意道：“这手功夫对付活人还行。”

话说到这里，秦煌便是再不情愿也无法，唐书雁是摆明了要去练胆的，他也不好开口让这两人换一换。

几人检查完武器装备，见慕容追风又陷入了浑浑噩噩满口胡话的状态，几番呼喊都叫不醒，只得互相约好了时间和暗号，乘着天还未黑得彻底，匆匆离去。

三人走后，慕容追风兀自嘟囔了一阵，继而渐渐没了声息，仿佛睡过去一般。唐之袖见唐小婉在一片夜色中抱着胳膊惶惶无依，便招呼她坐到身边，将火堆挪了挪位置，分散着围住两人，又添了些干柴让它烧得更旺。

唐小婉对着火苗发了一会呆，而后像是终于受不了这般寂静的氛围，主动拖着石头凑得更近了些，口中道：“之袖，我有些心慌，你与我说说话吧。”

唐之袖正想着自己的心事，猛然被她这么一打岔，心中顿时多了几分不耐，却又不好冲她甩脸子，只得压着性子问：“小姐想谈什么？”

“嗯……”

唐小婉多少也看出些她心情不好，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有个人说说话总比继续沉默着自己吓自己要好些，她磨磨蹭蹭想了好一阵，才道：“说说叶家的事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唐之袖扶着额头暗骂了一声，随即无奈地道：“我又不在江南呆着，哪里知道什么，这些你该去问叶五庄主才是。”

“小凡哥哥也不清楚哩，而且我不想问他，感觉怪怪的。”唐小婉吐了吐舌头，凑近了巴在唐之袖身上。她能感觉到唐之袖平日言行中透露出的疏离，但在这个冷风嗖嗖的恐怖林子里，以前再怎么疏远，这时候都可以忽略不计，同时她也笃定了唐之袖不会推开自己。

“阿姐说你消息很灵通，我过去拘在堡内，根本听不到什么，所以你与我说说吧，什么都行。”

唐之袖果然拿她没办法，唐小婉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她再推脱便不像回事了，因而只得敷衍着问：“那小姐想知道哪方面的事？藏剑山庄闻名天下，光是铸剑我就能与你说上一整夜。”

“不听那个。”唐小婉连连摇头，又想了一会，才道：“说说叶家大庄主和二庄主。”

唐之袖叹了口气，直接戳破她的小心思：“上次说了柳夕，小姐现在是想问李臻臻和曲云吧。”

唐小婉脸上一红：“扬州的师兄话里偏颇，我不太信。”

“其实无惜师兄说得……还行，只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看法，有时候女人认为是天大的事，在男人眼中可能不值一提，反过来也一样。”唐之袖不太会八卦这类事，又不想给要与叶家做亲的唐小婉留下太糟的印象，只能斟酌着道：“拿叶二庄主来说，曲云之母虽是五毒教……”

“换一个换一个！”

唐小婉才听了个开头就急急打断了她，瑟缩着道：“说叶大庄主。”

唐之袖顿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在当前的情境下讨论五毒教确实有些为难她，于是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好吧。嗯……叶家大庄主讳英，生于神龙元年，余杭人士。据闻，大庄主少时沉默少言，初学叶家四季剑法之时，木讷已极，叶老庄主……”

“停、停……”

唐小婉再一次无可奈何地截住话头，她终于发现让唐之袖讲故事实在是个十分愚蠢的提议。然而她也不想放过这次谈话的机会，思虑半晌，最后只得换上一种方式：“还是我来问，你来回答吧。”

“好好……依你……”

唐之袖换了一个坐姿等她发问，唐小婉跟着挪了挪腿，想了几息后，方才吞吞吐吐地道：“扬州那师兄说过，李姑娘是纯阳高徒，甚至曾得天子赐书，叶家听到一点流言就要退婚，就不怕得罪纯阳宫吗？”

唐之袖默默叹了一声，心道唐小婉真是难得聪慧了一次，竟然直接看到了最核心的点上，当下神色淡淡地道：“并非如此。其实，叶家退婚时，未必不知道李臻臻的身世。”

“咦？”

“还是那句话，大户人家结亲，从不止是两人的事，纯阳和藏剑，亦是如此。”唐之袖盯着火堆，眼神晦暗不明。

“藏剑山庄最初纷发邀剑帖、举办名剑大会时，霸刀山庄声名犹盛，且名剑大会所定时日与霸刀山庄例行的扬刀大会有所冲突，因此世人多笑叶家不自量力，轻视鄙夷者不胜其数，明教教主甚至还将剑帖以八千两黄金的价格贱卖了出去。哦，第二次大会的剑帖也被他卖了，卖了一万五千两。”

“……”唐小婉目瞪口呆，显然想不到竟会有如此滑稽之事。

唐之袖看她露出这幅傻样，不由得弯了弯嘴角。

“在藏剑山庄名声不响时，却有几方势力慧眼识人，七秀坊公孙大娘亲至，少林达摩堂首座灵善遣了方丈的俗家大弟子李君延到会，我唐门亦有人前往。当时纯阳宫连着两次遣了吕祖最得力的弟子捧场，示好之意十分明显。”

“纯阳与藏剑开宗立派的时日相近，纯阳得朝廷信任，于江湖上却无甚根基，藏剑起于民间，虽有出众技艺，但终究难入上层之眼。因此，叶英与李臻臻得以联姻，除了公孙大娘从中保媒，更有双方欲意合作之故。如今藏剑山庄的生意遍布中原繁华之地，纯阳道统也得乡野民间之人信奉，少不得当年双方彼此相助。”

唐之袖说到这里，面上那点笑意再次隐没。

“这种联姻的基础是非常稳固的，就算李臻臻真如流言所说是李掌门的私生女，叶家看在吕祖的面子上，也会装作不知把人娶了。可世事无常，李臻臻偏偏有个皇家出身的母亲，还是逃亡海外的逆太子胞姐，这等出身的女子，大多数人家都是不敢迎进门的，而叶英又是叶家的长子，这长媳的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唐小婉听得怔怔的，这等隐藏在婚姻之下的辛密与利益交换，对她而言既陌生、又害怕。

唐之袖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却并没有出言安慰，只给了些时间让她自己适应，随后继续道：“吕祖德高望重，既决定与叶家联姻，定不会向其隐瞒李臻臻的身世，所以双方才会避开两个小辈在私下商谈，只不巧被李臻臻撞见，又大闹起来，才会变成日后那般结局。真说起来，也是李臻臻自己犯蠢，她当年颇得天子青眼，时常入宫伴驾，天子对两家的联姻也略知一二。当时她的身份并未公之于众，真若想嫁，只需进宫请一道赐婚旨意，还愁进不了叶家大门么？便是不去惊动宫中，以她当时在江湖上的名声和纯阳上下对她的爱护，叶家退婚的可能性其实非常之小。偏她自己闯进藏剑山庄撒泼，叶家便是为了维护颜面，也是不敢要这等媳妇进门的。”

唐小婉听到这赶紧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叶家长辈面前的表现，然后默默松了口气，唐之袖见她如此小心翼翼，不禁心中莞尔。

两人之间气氛正好，身前却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的男声，顿时让人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

“小姑娘家家，心思倒重。”

唐小婉一捂嘴好悬没叫出来，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唐之袖其实也被这声音惊了一下，再看才发现原来慕容追风不知何时醒了，只是身上没有动作，她两人刚才的对话，也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

她心中微松，可到底没了好脸色，正要反驳两句，却见慕容追风忽然浑身一震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拳握紧目光如电，视线越过两人紧紧盯着远处，壮硕的身躯中猛地爆发出一阵浓浓的杀意。

“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