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恍恍惚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团模糊的人影,她看不清对方,却莫名觉得很是熟悉,对方仿佛在说着话,但是她听不清,一连声陌生的笑从自己背后响起,带着一丝讥讽和天生的慵懒,在她转身去寻的时候那笑声迅速湮没,只剩白茫茫的一片,十分怪异。
待到视野看清,只见那斜角处明晃晃的天光,一起一伏地照得她眼晕,只是这四四方方的窗框,倒像是有了个容身的地方。
她瞬间清醒过来,一按身下坚硬的床板,整个人倏地翻身落地,灵活得不像个力竭多时的人,外面有人听到动静立刻推门进来,“姑娘醒了?”
静姝一见那人,意识有些发愣,这熟悉的面孔,是此行一路跟他们出来的落梅居护卫,在他们登船离港之时奉叶英之命继续在雷州城附近调查奇石踪迹。
呆呆地站了一会,意识回笼,她问:“庄主呢!”
“在隔壁屋子里。”护卫一指潦草的板墙,话音刚落静姝就跑了出去,他连忙跟在身后补充道,“庄主正在运功休息,姑娘切莫打扰。”
静姝跑到外面,脚下的甲板踩着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旁边有一间简陋得连门都没有的矮屋,一个护卫守在门口,伸手把急匆匆的她拦了下来。
她定睛看着盘腿坐在草席上的男子,衣裳未换,面颊虚白还有几分不正常的殷红,身后有一个暗卫正在替他调息,她在门口呆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似在反复确认他们得救了。
眼前有些发黑,静姝倒退几步险些撞到身后的人,护卫连忙躬身避开,“姑娘水米未进,既然醒了便先拿点干粮凑合吧,待到回了雷州再请大夫给庄主和姑娘好好调理。”
干裂的唇抿了抿,静姝又看了一会儿,这才接过护卫递来的水囊和面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护卫也不闲着,既然静姝醒了,便将发现他们的过程一一道来,雷州城也受了风暴的袭击,临海的房屋全被海水冲塌了,官府下令闭港,挨家挨户调查有无人员伤亡,他们留在叶家商行心急如焚,原打算向官府借船出海寻找叶英和静姝,但是官府说什么也不让。
到了夜里忽然有人敲门,指引他们到达一处偏僻的礁石堆,从里头找到了这艘破破烂烂的渔船。
“可看清了那人长什么样?”静姝听后便想着,回去之后得去谢过送船的那人才是,谁知护卫的脸色忽然怪异起来。
“那船家跟着我们一起来的,带着我们一路往东北方向走,直到我们昨天在海上找到你和庄主。”护卫说到这儿,面色顿了顿,“海里有头大鱼,竟一路驮着你们朝我们过来,等我们把你们救上来以后它便走了。”
“那船家也走了。”
静姝诧异,“走了?”
护卫点了点头,“我们正打算返航,可整艘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船家的影子,倒是他带我们到这儿的时候说了句话。”
“什么话?”
“往西走三百里就能上岸,若是分不清方向便叫姑娘自己想办法。”
这怎么听着……一时说不上来,她深吸了口气,又问:“和我们一起的有个姓崔的老水手,四十多岁的模样,你们可有救到他?”
“没有。”护卫比划了一个巨大的轮廓,“那海鱼这么大,背上只驮了庄主和姑娘两个人。”
那老崔怕是……静姝的脸色黯了黯,垂眸看着手里的干粮不再言语。
叶英醒的时候天色发昏,房间里并不敞亮,空气里咸涩和潮湿的味道依旧,一抹消瘦的倩影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夹缝晃神。
“静姝。”
少女立刻回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眼圈不由红了红,在他微微起身的动作中轻扑到胸口搂住了他的脖颈,身体一僵,叶英低眸轻轻环住她单薄的脊背拍了拍,“不怕了。”
小小的脑袋在颈间蹭了蹭,他垂眼细细审视,确认静姝身上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恰逢这时护卫听到动静撩起帘子进来,见两人相拥在榻上忙不迭就把迈出的脚收了回去,唯恐撞见什么不该看的。
叶英这才知道他们如今的境况,视线落回怀里的少女身上,脸颊微微热了几分,“乖,先起来。”
在海水里泡了那么久,真气阻滞,又不知是不是染上了寒气,身体乏力得很,推搡不过她的。
静姝听话地坐好,见他脸色隐隐透着病态,自责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若非叶英全力护着她,也不至于虚耗内力至此,“等靠了岸,我立刻就进城给你找个大夫。”
从小到大,她还不曾见叶英生过病,想到这儿,通红的眼眶溢出了点点泪意。
喉间有丝丝浊气,轻咳了几声,叶英捏捏她绷紧的小脸,“交代旁人去做便好,你此番跟着我受累,好生休息吧。”
“好。”静姝嘴上应着,等他重新歇下以后又悄悄溜回他身边守着,护卫们见状自不会拦,直到夜里船只靠岸她都不曾离开过。
护卫先行一步找来马匹和车马,又捎了吃食回来,他们出海寻人匆忙,随身带的都是粗糙的干粮,哪比得上生火架锅烧出来的东西软糯。
一路颠簸到达最近的村落,村民大晚上见他们一行人皆背负着重剑吓得不行,央了好一会儿才得到一间屋舍供他们落脚。
村上的老大夫颤巍巍地进门给两人诊脉,叶英的目光刚落到静姝身上她便站了起来,“我无碍的,给庄主看吧。”
仔细一瞧静姝现在的脸色确实还行,叶英想到她那复杂的脉象也没有坚持,示意她先去外面等候。
老大夫在叶英面前坐了下来,房门一关,面前清俊的男子微微侧过身,像是松了口气,脸色苍白更甚。侍卫上前替他卷起裤腿,浮肿的双脚看着极为骇人,“我家公子遇上了海难,在海水里泡得太久,双腿气血受阻,还请大夫想想办法。”
枯槁的手沿着浮肿的皮肉轻轻按了按,叶英的眉心不自觉轻皱,他如今双腿使不上力,痛感却异常清晰,他暗暗握紧了扶手,屏息等待着大夫的诊断结果。
这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大夫写下药方交给了旁边的侍卫,“这情况好生严重,先开副药膏敷在脚上,公子这几日的饮食需清淡少盐,多多喝水,等过几日再看情况。”
叶英覆掌于膝,垂眸低问:“在下乃习武之人,不知经脉是否有损?”
“这……”老大夫一时卡壳,沧桑的脸在跳动的油灯下隐隐露出一丝窘迫,“好好调养些时日应当会好。”
偏僻村子的落脚大夫能力有限,虽知道叶英这腿为何如此,但痊愈之后是否会留下后遗症还真不好说。
护卫送走了大夫去抓药,俏生生的身影立刻走了进来,一进门视线便落到叶英已然放下的裤腿上,“等咱们到了县城再找大夫看一回,一定会看好的。”
她耳朵尖,屋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涉及到叶英的双腿,她比谁都紧张。
要是这些大夫都看不好,他们就立马回藏剑山庄找盛长风。
不,稳妥起见最好现在就回去。
见静姝小脸紧绷,叶英便知她在想什么,不等她将心里的想法和盘托出就抢先一步道:“此处离雷州四百里,暗卫出海前发了急讯,你且替我再书信一封寄回山庄报个平安,免得父亲母亲得了前头的消息心中焦急。”
“庄主……”
“无碍,我心里有数。”叶英握上她攥着裙边的小手将人往自己身边带了带,“倒是你,此前脸色一直很差,如今可有哪里不舒服?”
猝不及防的掌温覆上了手背,静姝一惊,看着忽然近在咫尺的男人耳根悄悄泛热,眼神不自觉闪躲了起来,她下意识地低着头,“没有。”
“落水时你的气息一直起伏不定……”叶英话到此处不由陷入了回忆,不曾留意静姝局促的神色,他想了想,并没有把那时从静姝眼里看到的异样说出来,她自己应当是不知道的。
“庄主?”
叶英抬眸,忽得意识到自己掌心里握着一只柔软的小手,指腹抵着纤细的指节轻轻摩挲,昏黄的烛光下女孩儿的脸色俏丽潋滟,他轻咳一声收回了手,“往后寻到机会,我请人教你凫水。”
许是回忆起了被海水包围时的那种恐惧,静姝的唇抖了抖,“……好。”
在叶英身边照他的话写好寄回藏剑山庄的家书,不多时护卫便带着消肿的药回来,见静姝傻愣愣地站在一旁,他难得开了个玩笑:“可是要留下来帮我上药?”
静姝动了动唇,她心里倒是想……但最后还是红着脸避出去了。
叶英倚在榻上看着墨迹未干的信笺,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姑娘,笔迹多有几分像他,起承转合之间又比他多了几分柔劲,那双纤小的手握着笔杆努力临摹最终只写出歪歪扭扭一行字的场景历历在目,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过了好多年了。
正在上药的护卫忽然听到主子一声轻笑,忙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叶英的神色,生怕自己下手重了让他不耐,却见大庄主正一脸和煦地看着静姝姑娘写的信,完全没注意到他。
总觉得庄主和姑娘的感情愈发好了。
屋顶的瓦片传来几声轻叩,叶英神色微敛,朝身边的护卫点头示意,后者收拾完东西迅速离开,不多时就有一道深色的身影从旧窗外飘了进来。
“庄主,这村子里的住户全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明天天亮我们就出发前往最近的城镇,你到驿站请人画一幅那船家的模样先一步寄回雷州,让留在雷州的人打探对方的身份。”叶英抿了抿唇,又道:“对方无意与我们联系,寻人一事不必做得大张旗鼓。”
“是。”
他看了眼手里的书信思忖片刻,命暗卫取来笔墨在文末又添了几行字,“此信就由你们亲自派一个人送回藏剑,务必当面交给二弟。”
驿信加急辗转,暗卫马不停蹄赶回,急报和家书前后脚到了叶晖手中,听得暗卫将海难一事亲口汇报,叶晖长长地吁了一声,还好叶英没事,也幸亏传讯回来及时,免得二老受惊一场。
只是……视线掠及家书最后几行字,叶晖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他冲暗卫挥了挥手,捏着信件转身进了书房。
大哥特意提起的这事,近日来最近还真有些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