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母去世对婚事是个很大的冲击,寻常人家等不起这孝期,若是真有合适的该提早把婚约定下才行,只是他对这些不太了解,看来又该去劳烦嬷嬷和侍女们……
越飘越远的思绪忽然被袖摆上扯住的力量拽了回来,叶英收回心思驻足看向止步不前的静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在那般不闪不避的注视下他竟生出几分心虚之感。
“咳……”叶英轻咳一声,小姑娘松了手,他拢了拢袖袍,无奈的视线落到扭过头不看他的静姝身上,不免觉得有几分好笑。
这般小孩子脾气,以后应该给她找个宽容大度的才行。
“想都不要想。”
轻若蚊咛的声音随风入耳,仔细去听却寻不到来处,唯见静姝紧咬的下唇和别开的眼瞳,一副忿忿的模样。
叶英忽然觉得这样的静姝比之前那阵子谦卑守矩的她要鲜活许多,还是这样的她更令人熟悉。被她一打岔,叶英一时忘了心中纷扰,他轻拍了拍少女纤细的肩膀,随后缓缓朝前走去。
身后,静姝别开的视线转回他颀长的背影,用力地抿了抿唇,迈步跟上。
起初她以为叶英想去镇上看望叶炜,但他们只是沿着满陇镇的边沿穿过城镇,将喧嚣甩在了身后。
疾行的马车自身旁经过留下烟尘滚滚,同他们一样步行的路人低声咒骂了几句,静姝抬头朝前方的山道望去,可见尽头处一块巨石凸显成峰,形状迥异,树木不甚猫咪,凹陷的岩壁上不同大小的石块依次林立,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尊尊佛像。
说来惭愧,她居于西湖,却极少出门,连西湖十景都不曾见全,更遑论这最为出名的佛门圣地了。
耳畔佛音缭绕,香火气浓,静姝随着叶英迈步进入一座寺庙,匾额上书有“灵隐”二字,大抵就是下人们偶尔提过的灵隐寺了吧。
佛在世日,多为仙灵所隐。
只是,叶英来这里做什么?
更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寺庙里的僧人仿佛认得叶英一般,一见他们出现便迎上来引着他们往寺后走,“未曾听闻庄主要来,住持正在迎客,还请庄主入禅房稍作休息。”
清静的禅房里,静姝接过僧人呈上的茶盏,视线不由在对方的手心出多打量了几眼,后者恭恭敬敬地朝叶英做了一礼,便退到房门处侍候。
静姝端着茶盏来到叶英面前,见他微阖着眼静坐在案几一旁,清冷出尘的气质竟意外地和这寺庙融洽。若是换身装束打扮,也许没人分得出他是藏剑山庄的大庄主还是这灵隐寺的隐世僧人。
“庄主,茶。”
叶英颔了颔首,温润的目光留意到她疑惑的视线,“第一次来?”
静姝连忙敛神低头,小小地嗯声。
“灵隐寺的主持天音大师是我大伯,大伯在此静修,父亲便不允旁人来打扰,族中礼佛之人也只在有法会时到访,平时不常来。”
叶英的母亲叶沈氏也信佛,松涛苑有一间单独的小佛堂,的确是不常出门的。
有些讶异叶家和灵隐寺还有这层联系,叶孟秋以孟字取名,静姝便以为他是族中长兄,没想到再往上还有兄弟。
不过江南叶氏只叶孟秋这一脉于江湖上声名鹊起,之前的家族渊源鲜有人知,静姝在藏剑山庄生活了十多年只知道叶家的族中关系错综复杂,远没有叶孟秋夫妇和他膝下的五子一女这般简单。
看着静姝愈发困惑的神色,叶英淡淡一笑,“你若想知道,回去后我可说给你听。”
不等静姝接话,禅房外便响起僧人道佛号行礼的声音,叶英随即起身来到门口朝迈过门槛的中年僧人恭敬行礼,“晚辈见过天音大师。”
静姝跟在身后屈膝作礼,视线只看到前方垂落的红黄袈裟,来人温和的嗓音和叶英竟有几分相似。对方是叶英的长辈又是灵隐寺主持,静姝不敢冒犯打量,始终垂着视线目不斜视。
待两方入座之后侍茶的僧人又上了一盏热茶,叶英朝静姝比了个眼神,她乖乖地和僧人一起退到禅房外等候。
夏日炎炎,蝉鸣四起,檐下的阴影却分外凉爽,远近处的诵经声不绝,灵隐寺的后院禅房极为幽静,来往的僧人步履轻快,落地无声,静姝有些意外地发现这寺庙暗处还有不少人,一时对灵隐寺与叶家的关系捉摸不透。
方才接茶时她发现僧人掌心有不少老茧,和叶英手上长年持剑留下来的差不多,再看他们来来去去敛声敛气,显然都是身法极好的练家子,若是此地还有叶家的暗卫守护,其重要地位可见一斑。
这位天音大师也不知道在叶氏一族中是什么样的存在。
静姝在心里暗暗这样想到,禅房内的交谈声被无形隔绝,她听不到分毫。叶孟秋对过去的事闭口不言,叶英特地来拜访遁入佛门的伯父,大概是想从父辈的人口中得知当年旧事。
叶家和柳家,着实奇怪。
天音大师和叶英在禅房内交谈了一刻多钟,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的时候静姝连忙抬头,只见叶英神色平淡地从屋内出来,身后只有木鱼声声。
“走吧。”
叶英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静姝却觉得他们此行应是无功而返。跟在男子沉稳的步伐后,路过大殿时静姝顿了顿,前方的人也在这时停下脚步。
“难得来趟寺庙,去捐些香油钱吧。”
静姝摸了摸自己随身的荷包,应声随着引路的僧人进了大殿,刚一转身便听到细碎的响动,回眸时余光里不见那一袭明华。
“施主请。”见静姝似要去寻叶英,僧人在旁道了声佛号,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里应当是叶家的地盘,叶英也许是还有什么事吧。
静姝本就是极少外出的人,寺庙也是第一次来,跟着僧人的指引在佛前拜了拜。法相庄严,令人心生敬畏,萦绕不散的檀香无形中抚平心中褶皱,一时忘却它物。
待她捐了香油钱踏出殿门,叶英已负手立在不远处的杏树下,拎起裙摆一路小跑,那人听到脚步声不由回头笑望,“不急。”
缓了缓呼吸,静姝放慢步子来到叶英身边,“让庄主久等了。”
“无妨,刚好抽空去看望隐居在此的一位前辈,待会好向父亲复命。”叶英见她耳边有几缕青丝缠绕,伸手替她轻轻挑开,眸色清润,“可有给兰姨祈福?”
耳根悄悄攀上一丝热度,静姝抚了抚方才触碰的鬓发,乖顺地点点头。
眼中添了几分温和,叶英颔了颔首,他知她一向孝顺,如今看她不似几月前那般颓废,兰姨泉下有知也当放心了,“旁人都说灵隐寺极为灵验,你若是得空,可以多来走走。”
静姝自然应下。
回去的路上叶英同静姝讲起天音大师的过往,这位伯父按辈分说起来是叶孟秋的堂兄,自古长子承家,而这一代人中叶孟秋特立独行,弃了世代以来谋求功名的心思反倒在江湖上闯下一片天地,叶氏其他子弟在此衬托下籍籍无名。
天音大师本就有皈依之意,年过而立迟迟未娶,见堂弟在一众兄弟中格外出彩便做了顺水人情将叶氏一族交到叶孟秋手中落发出家了。
叶孟秋继承叶家家业,迎娶沈氏女建下偌大的藏剑山庄,名剑大会名扬天下,叶家的现状足以证明当初叶氏一族做出的是个不后悔的决定。
静姝思考片刻,忽问:“庄主……可曾有天音大师那样的想法?”
迟迟不娶的,又何止当初的天音大师一人。
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稍带打量地盯着自己,叶英不由唇角微掀,“为何这么问?”
用力抿了抿唇,她小声道:“佛门乃清静之地,庄主该是不讨厌的。”
叶英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失笑,“佛门的确清静。”
最近诸事缠身,他已有许久不曾静下心来修习剑术,但他也清楚,今时不同往日,纵使他有天音大师那般心思,父亲也必不可能应允。
得到叶英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答案,静姝半晌才讷讷地接话:“庄主若是……那我也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有些走神的男子听到少女这般言语不由愣了几分,回过神才带着正色看向那个眉头深锁的女孩,“不许。”
皱起的眉头又紧了几分,静姝不假思索地问道:“为什么?”
叶英看着她乌黑柔顺的青丝,“你还小,别想这些了。”
浅淡的唇倏然抿成一条直线,静姝满脸写着严肃:“不行,庄主去哪儿我去哪儿。”
如斯回答竟在意料之中,叶英一时哭笑不得,深知和静姝在这个话题上说不通,便索性同她道:“我无意出家,你不必想。”
这句话最为奏效,静姝松了口气,点点头,好似放心一般。
见她如此,叶英不由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后脑,“真是拿你没办法。”
两人回到满陇镇上,休憩过后的摊贩在街头摆出午市,人一多,本就炎热的空气更加闷堵,时候不巧,正是初八大集的日子,从杭县各地来西湖的人格外得多。
不惯同他人接触的静姝左闪右避挤出一身汗,再看前方那个如谪仙般走在自动让开人群中的男子,眼底黯了黯,这就是她可望不可即的人。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迅捷探向少女腰际,即将扯落的荷包却被机警的小手拦截,不等静姝转身,后方的人见下手不成功便将她瘦小的身板往前狠狠推了一下。
“庄主!”
听见声音的叶英这才发现静姝不知何时竟被挤到了后面,暗道自己走神大意,眼见女孩摔在地上连忙返身来到她身边,“可有受伤?”
白嫩的掌心压在地上被细小的石粒压出细密的红印子,手背也被人躲闪不及地踩了一脚,静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视线却第一时间返身去找那个偷东西不成的小贼。
看着女孩沾了脚印还有些红肿的小手,叶英皱起眉,“谁推的你?”
之前攒动不止的人群因为有人摔倒纷纷停下来,暗暗打量被人群包围的青年少女,静姝没能看清那人的长相,只能模糊地指个方位。
一刻钟后,繁华大街边的茶楼里,杂役递上洗手的热水和毛巾,朝立在窗边的人恭敬地行礼告退。
在清水中搓去泥灰,手心的印子消得很快,手背也只留下淡淡的红痕,静姝擦了擦手,察觉到窗边投来的视线便乖乖上前摊给那人看,“算不得什么的。”
“怪我,突然想着到镇中来走走,却忽略了刚好是人多的日子。”清隽的眸子透着一丝歉疚,他这两年独来独往惯了,心里又想着事便一时忘了今天带着静姝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