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他忽然被叶英叫去落梅居,原是跟着静姝的暗卫禀了白日在账房发生的事,自然是听得人皱眉头。叶晖正琢磨着如何惩戒,小姑娘罕见地出来告状,倒豆子似的数落那四人平日如何偷懒耍滑,索性直接辞退了。
被叶家辞退的先生,到外面也不会得用的。
一下子辞退四个账房应付不过来,叶晖还没抛出难题,静姝就小声说算账先生可以慢慢找,多出来的活她干也行。叶英瞥见在叶晖狐疑的眼神下偷偷瘪嘴的静姝,心里不禁好笑,便替她应下了。
不管多大年纪,静姝都不喜欢被人小瞧的。
叶晖向来觉得兄长对静姝的信任过于无凭无据,便说了今日抽空过来看看她算的账,到底还是不放心她年纪轻轻挑大梁。
一目十行地扫完几页,叶晖惊讶地发现的确挑不出错,心里暗忖当初叫静姝来账房的确是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又抽着翻看几本,叶晖摸着下巴啧啧几声,再一瞅面无表情盯着桌子的姑娘,忍不住呵呵一笑:“你可真是个走到哪儿都让人省心的小宝贝,难怪大哥霸着不放人。”
思绪一滞,静姝愣了一瞬而后耳根迅速泛红,“二庄主不要胡说。”
叶晖没有多想,拎着衣袍洒然起身,“昨儿你说的话我其实也有些想法,知道你这丫头真这么能干我就放心了,但你若有个头疼脑热账房这边缺人可不行,人手还是得备着,可以从识字的家生子当中挑一挑,到时候记在你名下做个学徒,仔细教导一阵之后挑几个得用的留下。”
静姝面无波澜地应是,旁边的刘管事心里却起了轩然大波,叶晖这样安排加上静姝背后还有叶英撑腰,将来这账房管事的位置只怕不会在他手上了。
叶晖又交代了一些事便打算回去,刘管事和静姝一路送到门口,出了门身后还吊着一条小尾巴,他不由笑道:“行了行了别送了,再送莫不是想去二哥那儿蹭个午膳?”
细碎的步子一顿,静姝不着痕迹地偏了半个身位,“今日送来的账已经核完了,中午可以休息一会。”
核完了?
叶晖呆了一瞬,回过神瞅见静姝脚下不着痕迹地往另一条岔路挪,忍不住爽朗大笑出声,一抬手就想按住那颗脑袋,却见静姝身子一矮就躲了过去,“嘿,你这丫头可真是个宝贝!”
静姝抿着嘴,视线从嬉笑的年轻人身上挪开,默默地算着那人的步子。
三。
二。
一。
沉稳的脚步迈过转角,静姝便轻提起裙摆小跑到那人面前,髻间的白玉簪在日光下一晃一晃的,连成一抹好看的弧度映入男子清隽的眼眸。
叶英下意识伸手将跑来的少女护在身后,面露疑惑地朝自家弟弟看去,“发生何事?”
叶晖看着躲在叶英背后探出头来的少女,心里十分感慨,想当初兄长出关回落梅居的时候,还是个小不点的静姝也是这样躲在他身后探头瞧着刚刚归家的兄长,如今却反了个个儿,小姑娘眼里的洪水猛兽成了他。
唉……什么世道。
“没什么,夸静姝聪明呢,账房这边的事可以放一放了,大哥这是从父亲那儿来?”叶晖敏锐地发现他来的方向,如今不是晨昏定省的时候,叶英平素又不爱出门,这个时间是专程去找叶孟秋有事?
叶英颔了颔首,状若无意地挥了挥手,四周的树丛墙角,暗卫悄无声息地退去。
静姝想了想,屈膝行了一礼,乖乖退了下去。
叶英去找叶孟秋还是因叶炜之事,如今西子湖畔流言甚多,关乎叶炜的安危和叶家的声誉,叶英觉得此事应由山庄出面将叶炜接回来,不管与柳家的纠葛为何,于情于理也当重谢那位柳家小姐,如此两厢安好最合适不过。
却不知为何向来注重颜面和情理的叶孟秋坚决不愿同柳家有任何交集,与叶炜断绝父子关系的话说了不止一次,连叶英也为此受到牵连被狠狠斥责了一通。
虽然其中关键叶英百思不得其解,但碍于父亲颜面只好按下不表,从松涛苑出来后叶英难免怀了一丝郁气,脚下不自觉地朝从不涉足的账房这边走,便恰好遇到了叶晖和静姝出来,索性停下与弟弟说几句。
叶孟秋的态度令人费解,叶英觉得其中有些许隐秘之事,涉及叶柳两家的恩怨,叶孟秋不说,叶家兄弟更是知之甚少,叶英不好轻易做决断,只好派人仔细调查一番再做打算。
叶英回落梅居时静姝正在后罩房的走廊上饲喂麻雀,几只灰不溜秋的鸟儿在地上扑棱着翅膀,豆大的眼睛全盯着那只白净小手中的米粒。
被鸟鸣吸引,叶英缓步走了过来,静姝匆匆洒了米行礼,脚边顿时一阵兵荒马乱,乱糟糟的场面让她有些头疼,索性小步上前把群鸟争食的场面挡在身后不让它们扑到叶英面前。
看着女孩儿明明小脸紧绷苦恼不已却摆出一副护犊母鸡的架势,叶英心中失笑,眸光徘徊在她一双浅粉的唇上等着她的回话:“怎么多了这么多?”
静姝余光瞥了眼身后只知啄米的几颗脑袋,有些懊恼地低下头,“麻雀贪嘴,来了一只便来了一群。”
麻雀是群居的鸟儿,静姝暗暗后悔自己选错了目标,这几日来落梅居的麻雀越来越多,叽叽喳喳个没完,肯定打扰了叶英。
头顶挨到熟悉的温度,静姝敛了心神,“庄主,该用膳了。”
叶英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髻间的玉簪,三千青丝缀着这朵素净的白花,明明是粗糙寻常的款式,却格外淡雅。他微垂着视线,看着少女恭顺的侧颜,顺着她的提醒留意到了拐角处候着的侍膳婢女,忽道:“难得你中午回来,一道午膳罢。”
乌黑的眸子微瞠,只见叶英道完这句便转身朝前面的书房走,身侧隐隐留出的一空似专程为她留的。静姝偷偷朝那头的侍女瞥了一眼,后者眼观鼻鼻观心,面色不变地下去传膳。
不过一起吃顿饭而已,又不是第一回,顾心兰去了,能管静姝的只剩下叶英,叶英又是向来纵容静姝的主,但凡是个在落梅居久的人都已经习惯了。
午膳呈上来的时候,静姝正规规矩矩跪坐在叶英面前回话,叶英问一句她答一句,大多都是在问账房的情况,方才叶晖又是感叹又是激动地在他面前大大赞扬了静姝,让他颇为欣慰,甚至于还有一丝骄傲。
静姝天资聪颖非一般人可比,叶英最清楚不过。
“账房如今人手短缺,诸事压在你身上,你年纪虽轻,也要多注意别累到自己。”
静姝的身体虽经盛长风诊断已经复原,但见过当初她命悬一线的模样,叶英心中总归不放心,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女孩尖尖的下巴,忽地轻轻皱眉道:“你是不是瘦了?”
被叶英的话问出了神,静姝忙扯回分散的思绪,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去避开他探寻的视线,
“没……没有。”
落梅居的厨房得了主子吩咐,平素给静姝准备的伙食远比一般人精细,样样都是滋补温养的,小半个月下来,二八芳华的少女渐渐脱离瘦削的身板,变得纤盈美好起来。
顾心兰走前的这两年都不曾添过新衣,早年的衣服到现在已经有些不合身了,暗暗在心里记下待下回出庄需得去趟成衣店,静姝攥了攥膝上的衣裙,小声道:“庄主用膳吧。”
午膳呈上来也有一会儿,虽说是初夏,但饭菜凉了也不好。
看了静姝一眼,叶英敛去心底的念头不紧不慢地动了筷,一顿午膳下来两人中途无话,许是今日心情不错,竟比以往多用了几筷,他眸色温润地看着乖觉沏了茶呈到跟前的女孩,“午后可有安排?”
叶英没有午睡的习惯,突然这么问该是待会儿有事要做,她想了想账房余下的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小心恭谨地问:“庄主有何吩咐?”
账房走了人,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偏偏静姝是个怪胎,耳根一清净做事反而快了很多,愣是把往常拖到午后的活计都在晌午前结了,一时半会儿没什么大事,但也不能离开太久。
“上街。”
静姝一愣,看着并未解释过多的叶英一时有些迷惑,一刻钟后,她看着前方缓步沿庭径走着的背影,愈发迷惑。
叶英要到庄外办什么事,怎么突然叫上她?
出了庄门后,二人沿着山庄外墙一路往满陇镇走,叶英不说话,清冷的侧颜微微透出几分沉寂。
他有心事。
最近能叫叶英放在心上的不外乎三弟叶炜了。
静姝落在他身后三步的位置暗自揣摩叶英出门的用意,丝毫不觉周围同样悄悄打量的目光,直到几声低促的惊叫才勾得她的注意。她朝街道两旁三三两两秋波频频的女子们瞥了一眼,再看前方清贵卓绝的侧颜,不由加快步子靠近了些。
叶英以为是自己走太快小姑娘跟不上,偏头却见静姝轻蹙着眉从旁人身上收回视线,“怎么了?”
险些和突然放缓步调的男子撞个正着,迈出去的步子激灵灵一歪跨到叶英身边,静姝抿了抿嘴,“太久没同庄主一道出门了。”
“上次与你出门不到半月,这可算久?”
被叶英一提醒,静姝也想起当时的情形来,低了低脑袋不作回答,余光却再一次从道旁驻足的人群中掠过。
顾心兰百日那天叶英同她一起上山祭拜,只是当时她心情不佳,未曾理会周围这些莺莺燕燕罢了。
顺着静姝的目光终于意识到她在指什么,叶英心底划过几分诧异,不由缓声道:“只是些无关之人罢了。”
静姝抬眼偷偷看了他一眼,却正好对上他平淡无波的目光,连忙收回视线低头看路,小声道:“庄主总会遇到合适的人的。”
只是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清隽的眸光染上些许幽邃,叶英略带深意地看了眼低垂的侧颜,浓密的眼睫在少女的脸上打下一片阴影,一时竟让他觉得有几分不真切,“我无意于此,倒是你,该做些打算。”
静姝方至二八之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顾心兰去世,叶英自觉把安排好静姝的将来当做自己分内之事,小姑娘嘴上说着不嫁,但也不能真的就放任她这样耽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