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堡高耸的尖顶出现在日暮中时,唐迟有一丝不明缘由的紧张。
进入唐家堡的必经之路是一段被竹林掩盖的山路,唐迟自幼长在唐家堡,每次从这条路回来都是结束了任务,他有时带着新伤,筋疲力竭,但踏上这条路时总是安心占据情绪的大部分。
也许是因为这次他没能完成任务,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
一路上,熟识的师兄弟姐妹和唐迟亲切地打了招呼,唐迟都含糊地回了,他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东西也不敢耽搁,又转头去了他师父那里。
唐迟推门进去时,师父还在教导他的一位师弟,见他进来对师弟简短说了两句便让师弟出去了,师父一抬眼,示意唐迟上前来。
唐迟走到师父的桌子前,跪坐下来,有些不敢正视师父的眼睛,他手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湿透了,有些发黏,令唐迟的心情变得更糟了。
还是他师父先开了口,“去了这么久,东西拿到了吗?”
面对这个问题唐迟感到头皮发麻,他摇头道:“没有。”
师父看起来并不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嗯,回来就好,路途遥远,早点休息。”
师父并非只有唐迟这一个弟子,唐迟也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个,他对唐迟还是多有偏爱,师父本意是催促唐迟尽早回去休养生息,但话音落下许久,唐迟却迟迟未动,师父有些诧异,正欲开口之时,唐迟突然抬起头。
他脸上有一种师父从未见过的坚毅和决然,仿佛做了天大的决定,地动山摇也没办法改变一般。
唐迟有些艰难地开口,说出来的言语却无比坚定,“师父,我有件事,希望你能成全。”
“说。”
唐迟定定地望着师父,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徒弟唐迟,在师父门下十载,多受照拂,今日向师父辞行,从此山高水远,泾渭相别。”
纵使师父知道唐迟早有这等打算,此番道别还是来得陡然。他望着唐迟,只是幽幽叹了口气,半晌道:“你既去意已决,为师不多留你,今日出了这门,你自当珍重,也不必再唤我师父了。”
唐迟明明已经期盼这一天很久,但真到此刻还是克制不住翻涌的惆怅,他忍着眼眶酸意,俯身下去,给师父叩了掷地有声的三个头。
师父静静看着他起身,“去吧,去收拾收拾,留下的东西交回堡内。”
唐迟低低地应了一声,顶着红透的眼睛出去了。
翌日一早,唐迟在旭日里去了另一位上级处上交物品。他东西本就不多,除去要留下的就更少了,他回来时的包裹便能堪堪装下。
唐迟把东西一件一件摆在上级面前,那独当一面他很少戴,那些零零散散的象征唐门身份的小饰品他也觉得无足轻重,而到了那柄造化异轨时,唐迟开始犹豫了。
那是他入师门第一天,师父交到他手上的,尽管他珍惜保养,依旧和他一样伤痕累累。
要是连千机匣都交回去,唐迟这十年来真就算是一点见证都没有了。
上级看着他有些依依不舍地把千机匣放在自己面前,又把千机匣扔回到唐迟怀里。
“留着吧,都这么旧了。”
唐迟怔愣了一瞬,随即对上级道谢,他知道因为师父的关系,上级也对他颇有偏袒。走出唐家堡时,他称得上是身无长物,只有怀里的千机匣沉甸甸的。
还没走出多远,师弟在身后大声唤他的名字。唐迟停下脚步等师弟跑过来,师弟把一个钱袋递到他手里。
“师兄,师父让我把这个给你,他就不亲自来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唐迟只觉得手上一沉,他掂了掂,那钱袋子的分量约莫抵得上他一年的报酬。
唐迟的眼睛又开始酸了。
他微微仰着头,晨曦中的唐家堡笼在薄雾里,竹影婆娑,主阁只余下一个轮廓,熊猫躲在林子后面嬉闹,几位同样早起的同门在门口的驿站刷着马匹准备出门。
微风吹起他鬓边发丝,唐迟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翻身上马。
他本来想着这次回唐家堡还要问问唐暮沉关于那位大夫的事情,可是昨晚去寻,却得知唐暮沉半个月前出任务还没回来,至今杳无音信。
唐迟不觉得唐暮沉会出事,或许只是有事耽搁了,他给唐暮沉留了张字条,只等唐暮沉回到唐家堡自会看到他的消息。
现下眠螽更要紧。
唐迟一思及此,胸腔就似被某种温暖的东西填满,不知道眠螽的药有没有补上。唐迟收紧缰绳,马蹄声变得急促起来。
途径一座小镇,唐迟余光瞥见路边卖编织玩具的小摊,他原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又下马绕回来。摊子上都是些竹子编的小动物,给小孩子玩的,一旁两个孩子在缠着家人给自己买,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唐迟走近些,视线定格在角落那只编得挺漂亮的青蛙上。
从前听人说五毒教豢养五毒灵虫,这个小东西眠螽或许会喜欢。
唐迟没怎么犹豫,从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把青蛙买了下来。
他往年的酬劳不少,平时节俭一些,攒下来不少,也算是小有积蓄,即便眠螽的病少不了花钱的地方,但买点这些小玩意儿还是绰绰有余。
今天似乎正赶上集市,小镇上热闹非凡,人头攒动,唐迟干脆把马寄放在镇口驿站,打算在镇子里买些东西给眠螽带回去。唐迟揣摩着眠螽的喜好在镇子里转了一圈,手上多出好几样东西,有刚出炉的点心,有寨子里难以见到的小玩意,不多时唐迟手上就快要拎不住了。他找了个茶摊要了壶茶,准备歇一会继续上路。
“唐迟?”
嘈杂人声里,唐迟还是敏锐地捕捉到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他一转头看见江刑站在茶摊外面。
真是阴魂不散。
唐迟跟他打了个招呼,转回身端起茶杯,江刑已经走到他旁边坐下来。
“你也从眠螽家出来了?这么巧又见面了,今天集市挺热闹的,我还想着可以给眠螽带点东西回去。”江刑一眼就看见唐迟手边包好的点心,“这家点心上次我给他带过,他还挺喜欢吃的,一会我也去买。”
唐迟放下茶杯,“我一会就打算过去,不用再买了。”
“啊,这样啊。”江刑颔首,也叫小二上了壶茶。茶上得快,江刑给自己倒上一杯随口问道:“他这次不只是出门采药么,怎么带你一起回来?”
唐迟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没从江刑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意味,“我在遗迹废墟里遇难,他救了我。”
“你一个人去那地方?”江刑脸上是不掩饰的惊讶,“之前听眠螽提过,那地方太可怕了,能活着出来真是万幸。”
唐迟微微低着头,很难得地与江刑达成共识,“是啊,要不是他带的药丸,我根本不可能活着出来。”
话音刚落,唐迟便发觉江刑的脸色骤然一变,声音里透着刀子般的寒意。
“你吃的是他的药?”
唐迟不明所以地承认,“从那里出来时我特意多帮他采了药,方便他做新的。”
江刑听他说完,瞪圆了眼睛一拍桌子激动地站起来,周围一圈人的视线看过来,江刑自知太过激动,又坐下,见唐迟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咬牙切齿道:“你凭什么吃他的药?遗迹废墟里瘴气会加重他的病,你还要消耗他的药!”
“是眠螽给我——”
江刑情绪激动地打断他,“你知不知道那根本不是药!那是蛊,是他师父临终前用心头血炼的续命蛊!”
一时间,唐迟如遭雷击,手里的杯子都握不住了,啪一声掉在桌子上,水洒了半身,唐迟却丝毫没感觉到,眠螽给他拿药的那些场景在他眼前不断闪回。
续命蛊,不需要江刑解释,他很清楚这三个字的意思。
原来他那时在生死一线徘徊不是错觉,真的是眠螽硬生生把他从地狱拉回来。
他忽然发觉眠螽从未提及关于那些药丸的来历,不过想来也是,如果他知道又怎么肯继续吃那些药?
可他为什么没有深究呢?
“这蛊……还有办法再制吗?”唐迟被事实冲击得失神,喃喃着问。
江刑冷哼一声,“拿谁的心头血,你的还是我的?”
唐迟看向他,眼中决绝显而易见,江刑却嗤之以鼻,“算了吧,你是想用他救回来的命去救他?还是要为了他再杀一个无辜的人?你觉得他情愿吗?”
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庞大的无力感缠绕住唐迟四肢,就算他怎么不喜欢江刑,也不得不承认。
他说的是对的。
“……他还能活多久?”沉默良久,唐迟问。
“眠螽学医多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寿数,”江刑幽幽叹了口气,“我只知道半年前他说尚还有几年日子可过,但现在?……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唐迟眉心重重一跳,好不容易堆筑起的高山轰然倒塌,将唐迟压了个彻底。
他终于明白那晚眠螽为何迟迟没有应答,为什么在遗迹废墟时眠螽会觉得无福消受,原来眠螽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原以为自己脱离了唐家堡,脱离了那个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的身份,就能和眠螽长厢厮守,可兜兜转转,害得眠螽落到这种境地的人,还是他自己罢了。
思考片刻,唐迟“腾”地站起身来,带上东西匆匆踩上马镫。
他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江刑终究只是眠螽的朋友,就算他知道得再多,唐迟还是想听眠螽亲口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