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轻轻,小院里只有些许蝉鸣。唐迟坐在眠螽的小桌旁,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桌子对面的男人。
头发在后脑束起大半,额前碎发下面一双眼睛看起来很是友善,穿着质朴,脚上那双靴子甚至还打着补丁,看不出有哪里不同寻常。
唐迟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何况这人身上散发着一种似有若无的怪异。身为一个刺客,时刻对周围人提防警觉早就刻在唐迟的骨头上,他很少看错人,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出错。
唐迟眯了眯眼,开始对自己的怀疑产生动摇。
这人到底是谁?
吱呀——
木门发出声响,唐迟和对面那人一齐看过去,原是眠螽拎着冒热气的水壶进来。唐迟正欲起身接过来,对面那男人却更快地凑近去,从眠螽手里拿过水壶,俨然一副家里主人的做派。
“别忙了,眠螽,你才刚回来,坐下歇歇。”男人手腕一歪,冒着蒸汽的水咕嘟咕嘟倒进杯子里,男人把杯子推到唐迟面前,“唐大侠也别客气,请。”
唐迟看他收回手,没动面前的杯子。
“江刑,你怎么过来了?”眠螽在两个人中间坐下,微微侧过身看向男人。
“这不是前一段时间……”江刑咧嘴笑了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前段时间的见闻。
后面江刑说了些什么,唐迟全然没有听,他的视线全放在眠螽身上。
眠螽坐得离他更近一些,甚至唐迟动一动腿就能从桌子下面碰到眠螽的膝盖,眠螽笑得很浅,他平时表情就不强烈,唐迟总觉得好像什么对他来说都是淡淡的,可眠螽的目光始终是柔和的,像一束温暖的光。
没有人会排斥这样的目光,唐迟如此,江刑亦是如此。
好不容易等江刑说完,眠螽看了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不早了,我去做饭,江刑你也留下一起吃吧。”
“好啊。”听眠螽这样说,江刑便挽起袖子,“那我去帮你烧火。”
唐迟也起了身,挡在江刑面前,“我来,江刑,你坐。”
江刑有些古怪地看着唐迟,眉毛微微一挑,“一起吧。”
两人跟在眠螽身后出了房间,气氛变得莫名诡异,最后是眠螽决定,江刑负责帮眠螽烧火,唐迟则去院子里砍柴。
等火生得差不多了,江刑坐在厨房外面的灶台口旁,一边散漫地添柴,一边看唐迟挥斧子劈柴。
唐迟已经卸掉了双手的束腕,两只袖子挽上去,露出一节伤痕累累的小臂,一斧子劈下去,墩子上那块木柴顺着斧风裂成两半。江刑的眼神有些玩味,也太明晃晃,唐迟没办法注意不到,但江刑只是坐在那也不开口,唐迟只好当做不在意。
“听眠螽说,你叫唐……”江刑在那看了很久,忽然问。
唐迟瞥他一眼,停下来喘口气,手扶在斧子上,抬起右胳膊擦去头上的汗。
“叫我唐迟就行。”
江刑勾了下嘴角,用一种笃定又了然的语气说:“你是唐门的人吧?”
唐迟定定看了他两眼,“是。”
他没打算否认,也从未对任何人隐瞒,唐家堡的刺客们在江湖上行走多的是像唐暮沉那样名声大噪的,知道他的出身也没什么要紧。
江刑似是确定了什么,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唐迟蹙着眉没搭话,眼中的怀疑更深,江刑便提醒他,“前年六月,长安茶馆。”
唐迟眯了眯眼。
前年六月他确实去过长安茶馆,但那次分明是一次被委托的秘密任务,在场所有人都作为目标被秘密围剿,现在还活着的只可能是……
江刑这才报上自己的来历,“凌雪阁。”
唐迟一下子明白过来。
那次任务确实有凌雪阁的参与,只是当时他们一队六人都戴了覆面,难怪唐迟总觉得江刑的身形熟悉,不然单凭着这样一张俊俏的脸,唐迟不会认不出。摸清了底细,唐迟干脆直接了当地问出最在意的问题。
“你和眠螽是怎么认识的?”
“嗯?”江刑似乎是觉得莫名其妙,鼻孔里蹦出一个单音,但他没细究,只是解释道:“这是挺久之前的事儿了,说来话长,不过总之就是他帮过我,那时起他就自己住在这,经常有些事情不方便做,故而我来这附近出任务的时候会过来看看。”
原来和他一样是受过眠螽恩惠的人。
唐迟不欲多问,举起斧子继续劈柴。
“我早知道他去山里采药,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前天我过来却没看见人,原来是他还带了别人回来。”
江刑这人也坦率,不等唐迟继续问便自己将原委一一道来,唐迟默默听着,脸上情绪没什么变化,只是埋头劈柴。一转眼院子里的柴砍得差不多了,眠螽正巧此时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
“吃饭了。”
眠螽房里的小桌不大,三菜一汤几乎摆满了整张桌子,三人洗过手捧着碗围在一起,不约而同地举起筷子开动。眠螽的厨艺算不上多好,也就是些家常味道,比起在野外啃干粮可真是好上许多,江刑本身饭量不小,眠螽和唐迟刚回来,更是食欲大开,一桌子菜就这么一扫而空。
吃过晚饭,江刑推脱说自己还有事,不欲多留,推开门乘着夜色离开了,小院终于只剩下眠螽和唐迟两人。
唐迟端着吃光的盘子要去洗,眠螽拦下他,柔声道:“在外面这么久,我想洗个澡,你帮我去烧点水吧。”
没有外人在场,唐迟卸下满身的警惕,到眠螽这里更是只剩下柔情,丢下个“好”便去了。
等水烧开倒进浴桶,唐迟用手试了试水温,把眠螽叫过来。眠螽看着袅袅热气,伸手过去刚碰到水面就缩了回来,他似乎有些畏热,在浴桶边脱了外衣迟迟不肯进去。
唐迟便取笑他:“这样磨蹭,等你洗完到我不就是凉水了?”
眠螽面颊发热,轻声道:“那我们一起洗。”
唐迟偏着头看他,“当真?”
眠螽红着脸颔首,唐迟便也松衣解带,先跨进浴桶再扶着眠螽坐进来。浴桶太小了,两个男人坐在里面实在勉强,唐迟让眠螽坐在他腿上才将将坐得下,水面随着两个人的动作涨起来,顺着浴桶边缘溢了出去。
眠螽微微低着头,在氤氲的水汽里看唐迟的手臂。那是双拿千机匣的手,曾取过无数人的性命,也曾牢牢地扶在眠螽的腰上、背上,现在它将眠螽紧紧环在唐迟怀里,温热有力,仿佛要将二人融为一体。
眠螽喃喃道:“唐迟,你以后要爱惜自己一些。”
唐迟轻轻啄了下眠螽的发顶,闷声的低笑从他胸腔传过来,“好,我会的,我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今后都由你说了算。”
如今到了真正安全的区域,唐迟这才感到后怕,如果没有眠螽,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从这个世间彻底地销声匿迹。
幸好是眠螽。
不过……
唐迟忽然话锋一转,语调里藏着难以觉察的古怪,“你出门经常遇到需要帮忙的人吗?”
眠螽有些茫然,“……是啊。”
唐迟绕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眠螽意识到不对劲,解释道:“也不是……遇到了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
唐迟灼热的气息紧贴在眠螽耳际,“那他们都能像江刑一样在你家里,登堂入室?”
“没有——”
眠螽的话还没说完,尾音已经被吞没了,唐迟的吻来得无理,充满占有欲,眠螽无助地仰起脖子,但身后是唐迟的胸膛,退无可退。
两人的嘴唇久久才分开,扯出一条透明的涎丝,眠螽下颌酸痛,气喘吁吁,耳朵彻底红透了。唐迟看着他,眸色很深,声音低沉。
“又或者,像我一样——”
一根手指按在他嘴唇上打断了他的话。
“没有别人,”眠螽说,“只有你,唐迟,你和他们不一样。”
唐迟紧盯着眠螽,似乎在从他的眼睛里寻找答案,过了片刻,他伸出舌头,舔舐按在他唇上的那根手指。
眠螽脸瞬间红透了,他喉咙滚了滚,在狭小的木桶里费力翻身跪在唐迟身前,俯身吻下去。一时间,浴桶里因为他的动作水花四起,水面上被激起的波纹再也没有停歇。
桶里的水彻底冷透了,水汽逐渐散去,地上早已一片狼藉,但二人都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于此。眠螽无力地靠在唐迟肩头,任由唐迟把他从浴桶里抱出来放在床上。
尽管唐迟放下的动作很轻,眠螽还是短促地“嘶”了一声。唐迟刚才实在有些收不住,眠螽的肩膀上、锁骨上、脖子上似有朵朵寒梅绽开,
“唐迟,我与江刑,只是朋友。”
眠螽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嗓子已经哑了,可他还是很轻声地说。唐迟轻轻颔首,幽幽烛火下,他的表情似乎比方才缓和不少,什么都没再说,转身从桌上倒了碗水喂给眠螽。
等眠螽喝完,唐迟把碗放下,他牵着眠螽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眠螽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四目相对,眼波流转,明明两个人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散了烛火,唐迟盯着摇曳的火光看了几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眠螽问。
唐迟勾起唇角,摇摇头,“只可惜,不是一对花烛。”
眠螽眼睛眨了眨,脸又红了,“你就当它是吧。”
在此之前,唐迟从未想象过成婚之事,洞房花烛、**一刻似乎与他相距甚远,但今夜,没有合卺酒,也没有团扇,一切合乎祖制的流程全部省略,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唐迟却当它真的不能再真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够了。
唐迟把眠螽抱在怀里,用随身短刀各自削下两人的一缕头发,打成一个漂亮的结,他拿着这个结对眠螽说:“今生今世,死生契阔。”
或许是他的错觉,怀中的人身体似乎僵了一瞬,过了许久,眠螽的吻落在他手指尖,他嗫嚅着:“好。”
唐迟听得不真切,那声音虚浮得像是飘在云朵上,许是赶路太累了,没过多久,他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吃过早饭,唐迟准备启程回唐家堡复命。临行前,他对眠螽说:“这次回去不会很久,之后我会想办法尽快离开,到时我们可以一起把你的小院修缮一新。”
说着唐迟把眠螽圈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额头,“我的同门认识一位名医,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拜访他,得把你的病治好。”
眠螽不说话了,只是轻轻点着头。
唐迟觉得心里又酸又软,突然就不想走了,可没有办法,他深吸一口气,放开眠螽,转身利落地上了马。
眠螽站在原地,唐迟不舍地回头张望,直到小院彻底掩在林子后面,他终于不再回头,向着唐家堡的方向纵马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