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迟抵达眠螽的小院时又是同样的暮色。
时隔两日,与唐迟初次到访相比,小院并无大变化,只是多了一缕炊烟。唐迟拎着东西轻轻推开院门,院子里静悄悄地,眠螽不在外面。房间里也没有亮着灯,但厨房里的灶台刚熄灭不久,唐迟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厨房,去推眠螽的房门。
门一打开,屋子里面灰蒙蒙的,唐迟一眼就看到睡在床上的眠螽。眠螽睡得很熟,丝毫没察觉到唐迟的靠近,唐迟在他床边蹲下,忍住想要伸手过去的念头,静静打量眠螽的睡颜。
眠螽紧闭着眼睛,眉心微微蹙着,似乎有些浅薄的痛苦困扰着他,他侧躺在床上,靠近床一侧的脸上被压出一道浅浅的印子。
唐迟看着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在师父走后的那么多年里,眠螽就独自生活在这样一个小院子里,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入眠。
他独自生活的时候会发病吗?
一定有过不少次。
每次发病也都会像在遗迹废墟里一样失去意识吗?
唐迟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只是相处这么一段时间,他便觉得心疼。
他只恨自己来得太晚,让眠螽独自捱了这么多年。
可到底是他不好。
眠螽给予他救赎、爱意和希望,可他带给眠螽的却是痛苦和濒临的死亡。
唐迟跪在黑暗里,暗自祈求上天,如果可以,他的命尽管拿去,只要可以留下眠螽,什么都可以,他这双手本就不干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
可眠螽是不会答应的。
眠螽醒过来,就见屋内漆黑一团,他慢慢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刚动一下就被一双手扶住了。眠螽被吓得周身一抖,身体紧绷起来。
“是我。”
听出唐迟的声音,眠螽放松下来,“你回来了?怎么不点灯。”
“不想吵醒你。”
唐迟在黑暗中走远了几步,紧接着蜡烛被点亮了,突如其来的光亮让眠螽有些睁不开眼睛,暖色的光线把唐迟映照出一个温暖的轮廓。
他听见唐迟问:“给你简单准备了晚饭,要起来吃吗?”
眠螽睡得昏昏沉沉,胃口也不太好,摇摇头,“待会再吃。”
视线清晰起来,他才发觉桌子上多了不少包着的东西,眠螽有些惊讶,“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路上经过镇子,想着用得上,就买了。”唐迟走回到床边坐下,他一手撑在床沿,顿了顿,“我在镇上遇到江刑了。”
“是吗?”眠螽的温和一如往常,“他最近好像在那边做事。”
唐迟喉咙动了动,视线从地上挪到眠螽按在他手边的那只手上,“他告诉了我一些事。”
“他说了什么事?”
唐迟没有答,他手挪了一下,攥住旁边眠螽的手,依旧纤细微凉,虎口靠里的位置有很小的茧,似乎是碾药弄出来的。
他问:“眠螽,你的药制了吗?”
眠螽怔了怔,“……还没。”
“这样。”唐迟半张脸沉在黑暗里,另外半张脸上出现了一种悲怆的了然,“江刑告诉我,你的药是你师父用心头血炼出来的续命蛊,他说得是真的吗?”
眠螽静静地看着唐迟,很奇怪地,唐迟的语气里没有一点责怪或者气愤,眠螽却觉得空气似乎有些滞涩,他带着些许释然长舒一口气,“你别怪他,是我没有告诉你。”
唐迟捏着眠螽的手指,低着头没有看他,带着点漫不经心地问:“那你还能活多久?”
眠螽想了想,答:“大概能有一年半载吧。”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唐迟的手抖了下,唐迟放开他的手,迅速站起来,“不早了,吃点东西吧,我……我去给你端过来。”
说完就出了屋子。
唐迟去的有点久,过了一刻多钟才回来,手上端着的饭菜冒着热气,显然是又热了一遍,眼睛被炭火熏得发红。
“吃饭吧。”
眠螽在桌子前坐下,拿起筷子,“阿迟,你不吃吗?”
唐迟微微颔首,“吃过了,再陪你吃一点。”
他把摆好的点心推过去,“听江刑说,你喜欢这个。”
眠螽有些惊喜,“这很不好买的。”
“正巧今天赶上,”唐迟的鼻音有些重,他用力吸了下鼻子,“喜欢就多吃一点。”
虽说是陪着眠螽吃,但唐迟几乎没怎么动筷。等眠螽快吃不下了,唐迟突然开口道:“本来想回去问一下那位大夫的住处,但他不在唐家堡,我已经给同门留了纸条,等他看到会回信给我。”
眠螽的筷子停住了,“其实,不用的……”
“我知道你最清楚,”唐迟劝说道:“我们再试试,多少……多少是条路,万一呢?”
唐迟眼睛里满是哀求,眠螽的拒绝说不出口。
自那以后,唐迟在眠螽的小院里住了下来,眠螽平时会在附近的寨子里行医,唐迟就跟着他一起去,给他打打下手,帮他往人家家里送送药。
唐暮沉始终没有消息,唐迟心里越发焦急,又给唐家堡发去几封信询问,甚至又专门回去一趟,依旧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好在近来眠螽状态还算不错,没有瘴气的熏害,他发病次数不多,唐迟这才稍稍宽慰了些。
临近过年,唐迟写了封信给师父,意外收到一封江刑的来信。
唐迟带回去和眠螽拆开一看,发现是封请柬,江刑邀请眠螽和唐迟去某处聚一聚,说是过年热闹热闹,沾沾喜气。
自打从遗迹废墟出来,眠螽已经小半年没出过远门,看地址距离他们所在的寨子不远,唐迟便收拾了东西,和眠螽一起过去。
到了地方唐迟才发现这是处不错的宅子,虽然不大但装饰得精致,看着十分温馨,唐迟只是看着便觉得心动。天气一冷,眠螽的小院就越发阴湿,太阳照下来灰蒙蒙一片,看着压抑,到底是有些旧了,地方又小,屋子里连张大床都放不下,唐迟和眠螽只能挤在一起睡,唐迟倒是不介意,但眠螽身体不好,时间长了总是难受,他早就有了另择良址的打算,看到这么间宅子更坚定了他这个想法。
不过,更令唐迟没想到的是,他会在这里碰见唐暮沉。
宅子里一共有八个人,宅子的主人叫陆弥,一个姓沈的丐帮和他同住,受邀前来的包括陆弥的一对双胞胎哥哥,兄弟三人都是明教人士,个个顶着张鲜明漂亮的脸,江刑是跟双胞胎中的一个一起来的,而唐暮沉则是被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带来。
唐暮沉看起来憔悴不少,身后的大厅里六个人围坐着交谈,唐迟和唐暮沉面面相觑,似乎有很多事情都不需要解释和说明。
晚饭之前,唐迟找了个机会把唐暮沉叫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呆在小露台,颇有种密会的意思。也许是唐迟的错觉,从那个人高马大的明教身边离开以后,唐暮沉似乎放松了些。
“之前你说你认识一位花谷名医,能不能告诉我去哪里寻他?”
“当然。”
唐暮沉倒是不藏着掖着,他写了个地点给唐迟,递过去时仍是面色凝重,“我听说他的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这么多年都是靠蛊吊着,就算那位是神仙只怕也难以回天。”
唐迟看向大厅的方向,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在他脸上,目光和表情都分外温柔,他说:“就算这样,总是要试试。”
唐暮沉还想说些什么,帷幕外伸出一只手来,紧接着陆辞望钻了进来,把唐暮沉整个人圈在怀里,“躲在这里密谋呢?”
唐暮沉立刻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滚啊!”
陆辞望丝毫不在意怀中人的反抗,架着人回去了。
吃过晚饭,陆弥提议打牌。他们打牌要有赌注的,唐迟不想参加,拉着眠螽坐到后面看他们玩,剩下六个人多少对唐迟和眠螽的情况有所了解,因此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妥。
唐迟坐在眠螽身边给他揉着腿,前面陆弥又赢了一局,兴高采烈地把牌往桌子上一拍,趴在桌子上把赢来的钱抱起来,塞给身边的沈尘昭,江刑输钱输多了,变得跟和他一起来的陆织罪一样面无表情,毕竟他输的都是自己的钱,陆织罪看起来不怎么理他,唐迟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唐暮沉就有些惨了,陆辞望玩牌玩得随意,心思倒是都用在调戏唐暮沉身上,唐暮沉有些不耐烦了,但又拧不过陆辞望,场面好不热闹。
唐迟心里生出个念头来,眠螽的小院僻静是僻静,但终日也就他们两个,像这样有些人气,倒也不错。
于是,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唐迟便开始寻新宅子。
这是件琐碎繁杂的事,唐迟不愿意让眠螽劳心伤神,一并揽在自己身上。他不只是这点心思,更想给眠螽一个惊喜。
春末,唐迟和眠螽搬进了新家。
新宅子所在的位置依旧静谧,但比起眠螽的宅子距离寨子更近些,搬进来之前,唐迟里里外外收拾过一番,打理妥当,只等院子主人的到来。
眠螽一进门就被紫色的云雾包围起来,定睛一看,院子里栽满了紫藤,当下正是盛放的时候,如梦似幻,唐迟不知道从哪里移了不同的植物过来种在小院,眠螽一一看过去,什么季节的花都有,似乎在提醒他,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候,这个院子永远充满生机。
“喜欢吗?”
“嗯。”
眠螽伸手碰了碰坠下来的紫藤花,嘴角早已翘得很高。看着他不加掩饰的喜悦,唐迟松了口气。他想,眠螽大抵还是对自己的情况太过悲观,距离他回来已经过去大半年,眠螽看上去面色红润了些,精神也好了起来。
唐迟在寨子里找了份活计,白天出去做事,等到午后黄昏唐迟回家时,他们的小院会升起袅袅炊烟,隔着老远就能看见,而等到唐迟走近了,会从半掩的院门中间看见坐在院子里等他回来的眠螽。
就这样日复一日,平静的日子像温水煮青蛙,以至于让唐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或许眠螽的病没有那么严重,或许他们还有很长时光可以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