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感觉?
唐迟取过很多人的性命,那些人在临死时表情大多是相似的,惊恐的,不可置信的。唐迟与这些人几乎没有交集,有的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但唐迟却能清楚地记得他们的脸。他们在夜半化作无法消散的梦魇,不厌其烦地惊扰,唐迟时常在天色未明时惊醒,然后眼睁睁看着天际见亮,破晓黎明。
后来再做任务时,他会下意识地在那个时刻挪开视线。
当然,他也没再沉睡着度过一整个夜晚。
唐迟以前听同行说,杀孽重者只会归于地狱,不会投胎转世。唐迟不觉得有什么,杀孽深重,那是他应得的报应。
前面什么都看不清,像是黑暗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意识飘乎乎的,但脚却重得像是绑着千斤坠,唐迟不禁想,原来亡魂竟然是这样沉重的?
许久之后,唐迟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起来,温暖的火光伴着噼啪声一同进入视野。
唐迟愣了一会,有些恍惚。
很明显,这里不是地狱。
他还活着?
“你醒了?”男人轻柔的嗓音闯进他的耳朵。
唐迟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才发现火焰的另一头还坐着个人。紫色的衣衫上面带着中原难以见到纹样的刺绣,满身的银饰在火光里闪闪发亮,是典型的五毒教弟子的装扮。
喉间发紧,唐迟痴痴地看着他,干涸的嘴唇开合几下,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似乎是看出唐迟的窘迫,那人走到唐迟面前蹲下来,手里握着的东西递到唐迟唇边,“别急,先喝口水。”
是个水袋。
强烈的本能驱使下,顾不上怀疑里面有没有下毒,唐迟就着他的手,有点艰难地咽了几口,嘴唇不经意地碰到对方的手指,略低于普通人的温度,很软。
唐迟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人,光映在眼前人瘦削的脸颊上,在那样浓重的暖光里依旧看不出多少血色,如果不是唐迟真实地感受到肌肤的温度,恐怕真会以为那人是一缕幽魂。
看来这遗迹的秘宝果真颇具吸引力,让这种体弱之人都能冒着性命之忧放手一搏。
那又何必要救他呢,这样岂不是徒增对手吗?
唐迟有些吃力地撑起身体,这才发现身体变得轻快许多,浑身大小伤口似乎都被处理过,刺骨的痛楚削减了大半,这显然不可能是他自己所为,那一定是……
唐迟惊诧地抬起头看向那个古怪的五毒男子。
这个人不仅仅是救了他,还帮他处理好身上的伤,二人明明素不相识,他竟然愿意帮他至此?
男子把水袋收起来,目光回到唐迟身上,他似乎没有丝毫意识到唐迟内心百转千回的念头,开门见山地报上姓名。
“在下眠螽,睡眠的眠,螽斯的螽,五仙教弟子,危难时刻自作主张,你的千机匣遗落在附近,我暂时收起来替你保管,现在你醒了,我把它还给你。”
说着眠螽将散发着流光的造化异轨推到唐迟身侧。唐迟赶忙收起千机匣,简短地报上自己的名讳。
“唐迟,唐家堡弟子。”
眠螽“哦”一声,心下了然,“遗迹废墟人迹罕至,要不是遇上我你真会命丧于此,不知唐大侠为何来此地?”
唐迟犹豫了,他并不确定对方的目的,也不能就这样将任务内容全盘托出,他凝视着眠螽的眼睛,想从里面分辨出对方的意图,洞穴里幽暗,他分不清眠螽眸中神色究竟是坦荡还是故作磊落,于是他折中回答:“原本做了准备,谁知道情况如此复杂,竟然迷了路。”
唐迟一边说一边思考,要是对方继续问下去应该用什么说辞搪塞,谁知道眠螽只是点点头,半毫没有继续追问的打算。
“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遗迹废墟的危险之处正是其中的瘴气,会扰乱神志,难辨方向,不过这也好办,”眠螽从身上摸出一个药瓶,倒出粒小药丸递给唐迟,“这是我调制的,服下可抵抗瘴气之害。”
唐迟对眠螽这番话将信将疑,但他还是接过药丸一仰头服下。
既然已经救了自己,没有再来加害他的必要。
“听你刚才一番话,你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
眠螽坦率承认,“是啊,我经常来这里采药,这里长着不少外面找不到的草药。”
原来如此,唐迟已经生出一个念头,他从身上摸出做过标记的地图,指了一处问:“那你知道这里怎么走吗?”
眠螽就着火光仔细看了看,思索道:“这里的话,我有印象。”
“那能不能麻烦带个路,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唐迟诚恳道。
眠螽愣了一下,随即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出现了让唐迟心神一震的微笑,“可以倒是可以,谢就不必了,救人也本是举手之劳,不图你的感谢。”
他如此坦荡,倒让唐迟觉得惭愧,明明是他心思龌龊,以小人之心揣度对方。
“这……”唐迟提议,“那不如等我到目的地办完事,再护卫你出去,也算是略表感谢。”
眠螽唇边的笑意更深,他伸出双手按在唐迟的肩膀让他躺下,“那些事情以后再说,你身上的伤我已经用补天诀治疗一二,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接下来还要慢慢恢复,在你的伤治愈之前,还是好好休息吧。”
唐迟不得不躺下,合上眼睛。很奇妙地,他久违地感到原本摇摇欲坠的一颗心竟然四平八稳、安全无虞地落了地,困扰他良久的种种顾虑这一刻竟然全部短暂地藏匿起来,没过多久,唐迟坠入甘美的梦境。
他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了,醒来时甚至有些不知身在何处。隧道的一侧遗漏了一线天光,身侧篝火还未完全熄灭,灰烬中还有若隐若现的火星,但眠螽已经不在山洞里。唐迟起身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行囊,东西都还在,一旁甚至还有眠螽没带走的水袋之类的小物件。
人去哪了?
唐迟把造化异轨收好装回腰间,环视一周,比较暗的那一侧的隧道地面一片狼藉,显然是昨天晚上战斗留下的痕迹,最后他循着另一侧光线的来向走出山洞。
或许是眠螽给的药丸起了作用,遗迹废墟在唐迟眼中变成了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景象。原来山洞的另一头是一处地势较高的小片空地,地势开阔,有一条小路蜿蜒而下,眠螽站在小路的尽头,俯瞰整片遗迹废墟。
“早。”唐迟走上前与他并肩,“你不会一夜没睡吧?”
眠螽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他弯着唇角摇头,“当然不会,夜里有些小东西来打扰,但还是休息了的。”
唐迟挑眉,不相信他的话,眠螽流利地做了个动作,发着绿光的虫笛放在唇边,短促地笛声之后,路边的草丛发出了细微的沙沙声,一青一白两条蛇交缠着爬向二人。
唐迟被昨天的阵仗吓得不轻,下意识地后退,眠螽忍俊不禁,“别怕,是我养的蛊虫,它们很听话,不会伤害你。”
没等唐迟答话,他又吹响了虫笛,两条蛇便吐着信子游动着回到了草丛里。
“夜里有它们守着,不用担心,我休息得很好,”眠螽看向把心放回肚子的唐迟,“倒是你,休息得还好吗?”
“不错。”唐迟言简意赅。
其实好极了。
眠螽很满意这个答案,“好好休息有益于身体恢复。”
两个人回到篝火处,休整收拾了一番,然后继续上路。唐迟很快发现眠螽对遗迹废墟的熟悉程度并非杜撰,他显然极其了解这里。眠螽一路上没做标记,但却能准确地辨认方位,到后来,唐迟干脆跟在眠螽后面亦步亦趋,像个听从指挥的小朋友。
不过三天时间,唐迟的腿稍好了些,再次站在高处眺望时,发现他们已经处在遗迹建筑的边缘。唐迟回到两个人临时的营地,眠螽坐在一旁,见他过来笑吟吟递过来一块叶子耙。
唐迟接过来的时候心尖蹦出一个念头。
眠螽这人还真是神奇,别看他看上去文文弱弱的,但他并不是脆弱的人。这一路过来并不轻松,唐迟的腿伤得不轻,更别说身上还有别的伤,撑着根粗树枝能走动已经是勉强,其余只能依赖眠螽,但眠螽真的把他照顾得很好。
也许眠螽真的不是为了遗迹废墟里的秘宝而来。
眠螽是可以信任的。
眠螽并不知道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对他放下心防,他从未对唐迟的出现产生任何不利的想法,也从未想过隐瞒什么。
这一刻,命运的齿轮咬合在一起,在无人在意的地方开始转动。
“哇,这个大哥哥真是个好人!”连小绵都忍不住感叹道。
“是啊,”唐迟的目光变得缱绻,嘴角的笑意也温柔,“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段时光。”
“那后来呢?”小绵好奇地追问。
唐迟的眸色一下子暗了下去,“后来啊……”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在责备自己的无用。
“如果我能发现得再早一点,再早一点就好了。”